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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光三千里 正文 第69章 六十九斩,陆稹拜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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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9章六十九斩,陆稹拜师

    腊日,百神受飨,赤豆飘香。胥姜前夜少食,睡梦中被勾醒,迷迷糊糊摸起来,煮赤豆粥。粥刚煮好,街上便响起了吟唱声,这日祭祖、祭众神、庆丰收,为元正佳节奏鸣序章。

    胥姜呼完一碗赤豆粥,依序祭拜门神、户神、宅神、灶神、井神,最后祭拜先师。

    她在祭案前跪了许久,却一言不发,这些日子她总是心神不宁。许是见了胥十二的缘故,那些陈年往事犹如黑云拖雨,将她浇了个透凉。

    生死气化,顺之自然。

    她看着那块刻着‘折云’的腰牌,在心头将先师遗训默念几遍,才压下心头死灰复燃的戾气。

    师父已得自在,她若执迷不悟,岂非有违他一番教导,辜负他良苦用心?

    胥姜磕下三个头,随后去后院打了一盆凉水,洗去迷障。

    “姐姐,我们来了。”门外响起陆稹圆润稚嫩的喊声。

    胥姜不觉扬起唇角,笑应道:“来了。”

    她一开门,曹家父子牵着陆稹正站在门前,见她出来,陆稹上前拉住了她的手。胥姜提溜着他转了一圈,瞧了个新鲜。

    “倒像个小君子。”

    陆稹闻言,站定后朝她拱手作揖,“见过姐姐。”

    像模像样的。

    曹叔道:“本以为来太早会扰了东家清梦,可见门口设了祭,又见院里亮着灯,这才叫门。东家今日也起这么早?”

    胥姜把几人请进肆里,“今日若赖床,怕神仙都要现世来怪罪了。”又问:“你们可用了朝食?锅里赤豆粥还热着,要不要来一碗?”

    曹大力推辞道:“在家吃了。母亲也是一早起来熬了粥,吃好了方才出的门。”

    胥姜笑道:“曹大娘手艺想必很好。”

    曹叔也笑,随后问道:“东家,咱们什么时候去拜见林夫子?”

    “林夫子家此刻应该也在祭拜,咱们再等会儿,天亮了再去。”

    “好。”

    爷孙三人来,总不好叫人干坐着,胥姜便上了些茶果,几人一边吃茶,一边闲话。

    陆稹看着满肆的书,跟掉进米缸的耗子似的,东瞧瞧,西摸摸,最后竟抽出一册《蒙学新集》拿到灯下读了起来。

    几人不约而同地放低声音,最后渐渐隐语,听陆稹读起诗来。

    童声郎朗,字句纯净,倒是比一些老学究摇头晃脑的吟诵更有滋味。胥姜越听越惊心,这诗首首读来,竟无谬误。

    陆稹连读十几首,见三人齐刷刷盯着自己,一时臊了,合上书不读了。

    胥姜捏了捏他头顶的发包,问道:“从前教你的都会了?”

    “嗯。”陆稹重重点头,神情期许,一副讨赏的模样。

    “真厉害。”胥姜不吝夸奖,随后将这套《蒙学新集》往他手里一送,“这是奖励。”

    陆稹脸上一喜,却没有立刻要,而是看向曹叔,曹叔看着胥姜,见她满脸不容拒绝,便冲陆稹点了点头。陆稹立马朝胥姜脆生生说道:“多谢姐姐,我一定会好好珍惜它的。”

    小小年纪便懂得惜书,可比她儿时强千倍万倍了。

    胥姜起身找来笔墨,让他落下自己的名字,陆稹端端正正地坐着,端端正正地执笔,端端正正地落下两个字——陆稹。

    “字也写得比先前好上许多。”胥姜对陆稹这份天资已然习惯,她翻开诗集,指着里头的刚劲有力的字体对陆稹道:“这便是你老师的字。”

    陆稹扒着书睁大眼睛看,看完满脸崇敬,“我今后一定会写得和老师一样好。”

    曹家父子不禁失笑,以为不过是小儿玩笑话。可胥姜却知道,以陆稹的性子,只要发愿做一件事,便必定能做到,于是她对陆稹说:“若你以后能写出这样的字,我也请你刊书,以示万众,以示后人。”

    陆稹漆黑的眼睛流光四溢,“一言为定。”

    他伸出小拇指要与胥姜拉钩,胥姜伸手勾住他,一大一小结下契约。

    胥姜盯着他小小的手指,心道:果然还是个小孩子啊。

    晨光熹微,是时候动身去南山书塾了。曹家父子将马拴在书肆后院,犟驴吃过这马不少口粮,每每去曹家也是同它拴在一起,倒是合得来,安分与它挤在一个窝里。

    胥姜挂牌子锁门,与曹家三口,步行前往南山书塾。

    一路上,家家户户设祭,偶有大户人家在门前搭棚施粥,粥棚前排成长龙,领粥的有乞丐、有道人、有僧人、有家中困苦的百姓。乞丐领粥后通常会说句‘大善人’之类的美赞,道人则化一张符相赠,而僧人化缘后会吟诵经文,引得其中的困苦百姓拭泪道苦。

    一架粥棚,世情百态,陆稹看得红了眼眶。

    他想起自己遭难的家乡,想起逝去的父母亲族,又念及胥姜的救命之恩与曹家人的养育之恩,不由得跟着那僧人念起经来。

    那僧人领了粥正要去,听见他念经,便诧异回头,待看清何人悟佛后,更惊讶了,随即快步走到几人面前,蹲下将陆稹摸了个遍。

    曹家父子皆有些紧张,欲将陆稹拉到身后,却被胥姜制止了。

    陆稹被他一摸,却并不害怕,而是好奇的看着他,问道:“你摸我做什么?”

    僧人答道:“老衲没有摸小施主,而是在摸佛祖种下的慧根。”

    陆稹又问:“何为慧根?”

    僧人解道:“便是小施主应劫而长出的悲悯之心。”

    陆稹似懂非懂。

    僧人以掌心抵住陆稹光洁的额头,念了几句经文,随后说道:“非得去那尘世中滚一遭,方能皈依我佛。”

    说完又取下腕上的一串手持绕在了陆稹手上,随后念了句“我佛慈悲。”,便捧着钵离开了。

    望着僧人离去的背影,曹家父子满脸迷惑,胥姜低头见陆稹无师自通地盘玩着那串手持,心头暗自惊心,听那僧人的意思,陆稹此生竟有佛缘?

    此时,陆稹擡头对胥姜问道:“姐姐,这是什么?”

    胥姜摸了摸他的脑袋,“此为手持,意为拿起某物。”

    陆稹似懂非懂,“拿起某物?”

    胥姜怕说多了乱其心性,便不再解释,而是催促道:“时辰不早了,咱们快些走,莫误了时辰。”

    曹家父子闻言赶紧拉着陆稹朝前走。

    胥姜落在后头盯着陆稹小小的背影,徐徐吐出一口气,真是天地造化所生的精怪,若想好好留在这人间,还是以这寻常人家的烟火气压一压为好。

    一行人来到南山书塾,陆稹还未进门,便跪下冲门里拜了三拜,随后起身往里走。也不让人牵,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林红锄算着时辰正要出门接人,却见胥姜领着人进来,笑道:“正要去接,可巧就来了。”随后朝曹家父子打了个招呼,才低头看向眼前的小豆丁。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陆稹,瞧着短手短脚,小身板却挺得笔直,圆乎的小脸透着严肃,让人见了有些手痒。想着初次见面,又是他的拜师礼,不好放肆,林红锄便忍着想捏的冲动,冲他打了个招呼,随后领着几人往八极斋去了。

    来到八极斋门门前,斋内林夫子与林夫人端正上坐,曹叔与曹大力进门将芹菜、莲子、红豆、红枣、桂圆、肉干依次呈上,此为六礼束修。

    林夫子与林夫人一一接过,随后林夫子对门口陆稹招手道:“进来。”

    曹叔与曹大力站到一旁,胥姜推了推陆稹的肩膀,轻道:“去吧。”

    面前的门槛有些高,陆稹费力地跨过去,随后整了整衣衫,走到林夫子与林夫人面前跪下,磕头拜道:“学生陆稹,拜见老师,拜见师母。”

    他礼仪周全,说话坦荡,不怯不懦,令林夫子与林夫人都颇为满意。林夫子回赠了《论语》、葱、芹菜等物,对他说道:“免礼。”

    陆稹捧着老师所赠的礼物,又冲老师与师娘磕了三个头,才稳稳站起身来。

    他将手中的礼物交给曹叔代为保管,随后听训。

    屋内几人神情皆肃穆庄重,林夫子音如金石掷地:“入我门者,必守以下学训。”

    陆稹又跪下听训:“学生聆听老师教诲。”

    “其一,玩人丧德,玩物丧志。其二,不彰人短,不炫己长。其三,清、慎、勤三字,牢记于心。其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其五,不怨天,不尤人,不迁怒,不贰过。其六,遇过,而改之。可听明白了?”

    “学生听明白了。”陆稹说完,将林夫子所说六训又重复了一遍,随后再拜了三拜。

    林夫子惊叹于此子聪慧,面上也浮现喜色,胥姜果然说得不错,是棵好苗子。

    拜师礼最后的章程,是夫子领学生一起诵读《大学》首章。

    林夫子诵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陆稹一字一句地跟诵:“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

    待诵读完毕,再拜三拜,这拜师礼便算礼成,自今以后,二人便是师徒、是父子,陆稹自此多了一位良师,亦多了一位亲人。

    拜师之后,林夫子设拜师宴,林家的拜师宴办得很朴素,倒不是因为摆不了好食好饭,而是在给陆禛上第一堂课,清俭。

    胥姜见礼成,便辞了众人回书肆,林红锄本想跟着,被她留下来操持杂事。林夫人身子弱,不好再劳累了。

    回去路上,粥棚仍在施粥,胥姜路过那处时想起僧人的话,笑了笑。依佛家之理,个人有个人的缘法,即便陆禛日后若是要皈依佛门,也是他的一番造化。

    如今且尽人事,听天命吧。

    回到槐柳巷,胥姜远远便见肆门开着,她心头一喜,迈着雀跃地脚步往肆里走去。

    “我回来了。”她一声招呼,将屋内二人都喊得擡头了,她在看清屋内另一人后,顿时呆愣,“竹春?”

    胡煦冲她温和一笑,“东家回来了?”

    胥姜目光在他与楼云春身上转了个来回,清嗓问道:“今日怎么得空过来?”

    胡煦指了指桌上的节礼,“今日去老师府上送节礼,临走时时候,托我给你带上次梅花糕的回礼过来。”随后又看了一眼楼云春,“谁知东家不在,倒碰上照月,他请我进来坐,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胥姜看了眼楼云春的神色,心说:你倒不如恭敬得好。又见桌上摆了茶,忍不住暗笑,这人吃醋归吃醋,待客之道倒是半点不违。

    楼云春问道:“你去林夫子家了?”

    胥姜点头,“今日陆稹拜师礼,我领他过去。”说完她走过去,在楼云春紧锁地目光下,坐到了他身旁。

    胡煦见了,不由得一笑。

    楼云春起身去拿茶盏,给胥姜冲了盏茶。

    胡煦见他二人行拂间默契毕现,心下怅然,又见胥姜满眼柔色,意定神安,又替她高兴,一副心肠来去煎熬,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泄出一声轻叹。

    忽听胥姜道:“离春闱还有不到两个月,竹春瞧着是越发笃定了。”

    “该读该背的已读尽、背尽,如今只剩了悟。”胡煦饮了口茶,叹道:“只是了悟需要机缘,强求不得。我起先也忐忑,日日将自己锁在屋里,或去袁府找老师缠磨,可苦思无用,便想着四处走走,这一走竟坦然了。”

    胡煦本是自寒门而起,归入万民百姓,本就比置于高阁要来得自在,胥姜知他了悟是早晚的事。

    胥姜笑道:“说起机缘,今日倒是遇到一桩奇事。”

    楼云春问道:“奇在何处?”

    胥姜便将那僧人与陆禛之事讲给二人听,连那僧人与陆禛说话的语气都仿得惟妙惟肖,将楼云春与胡煦都逗笑了,末了,她对二人问道:“两位觉得这僧人之举是为何意?”

    胡煦思忖片刻,说道:“这僧人怕不是要将小陆禛拐去当小和尚。”

    胥姜设想了一番陆禛顶着光头作僧人打扮的模样,竟一点不觉违和。

    此时,楼云春忽道:“心怀悲悯,方见苍生。陆禛受饥民所感,照见自身,从而由己生悲,由悲生悯,所以诵经以渡人渡己。那僧人说他有慧根,便是说他怜爱众生,有佛相佛性,只是他年少志高,抱负未展便不会甘心皈依,所以才赠其手持,示意其拿起手中之物。待其堪破尘缘俗世,放下手中之物时,便是了悟皈依之时。”

    胡煦点头,称赞道:“照月此言鞭辟入里……”

    忽又因此番话,有所触动,念及自身之命运,一众寒门士子之命运,百姓之命运,江山之命运,心头豁然通达。随即起身朝照月作了一礼后,便扔下一句‘要事在身,改日再聚’便匆匆离去。

    胥姜疑惑道:“竹春这是怎么了?”

    楼云春淡淡道:“应该是得了机缘,悟了。”

    原来如此。

    见她仍盯着门外,楼云春心头泛酸,却又忽听她叹气,“我怕是没机缘了悟了。”

    他微怔,问道:“为何?”

    胥姜转头盯着他,粲然一笑,“万丈红尘,有你有我,还了悟做什么?”

    楼云春顿时觉得自己像被一块石蜜砸中脑袋,有些晕头转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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