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五十八斩,锦绣膏粱
林红锄去千金堂替母亲取药回来,便见门口趴着个人,又见冯杪和胥姜站在门口,便赶紧快步上前,警惕地盯着冯杪。
冯杪上前将人扶起。
林红锄走到胥姜面前,看着被冯杪扶了几次也没扶起来的人,低声问道:“这人是来讹诈的么?”
胥姜轻咳一声,示意她别当着人面说,随后上前关切道:“江公子没事吧?”
江孤昨夜酒喝多了,本就精神不济,如今这一摔,立马晕头转向,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毕竟是在自家门前摔的,胥姜也不好撂着不管,便让冯杪将人扶进肆里。瞧着他穿得也单薄,摔了不算,若真冻出个好歹,倒是她的罪过了。
到了肆中,炉火一烘,江孤这才缓过气来。
冯杪问:“感觉如何?”
江孤摆摆手,欲起身要走,可刚撑起来,身上一软,又坐下去了。
胥姜叹气:“公子还是歇着吧。”
随即叫林红锄给他冲盏茶。林红锄想着上次砸掉的两套茶盏可惜,便去厨房拿了只粗陶碗,给他冲了碗老荫茶。
冯杪将茶给他喂下去,人才清明不少。林红锄盯着他瞧,这容貌倒是不错,不过她脑子里想起方才他躺在地上的场景,总想笑。
“多谢。”反正都已进来了,江孤也不再执拗于誓言,直起身子,擡头打量起这间书肆。
见他没闹着要走,冯杪也松了口气,在他身旁坐下了。
胥姜也坐,取炉子给江孤续茶,又往自己茶盏里续了半盏。
冯杪自平康坊将江孤劝来,又经方才一遭,早已唇焦口燥。本以为来这书肆能讨口茶吃,却不想胥姜全无替他斟茶之意,只得眼巴巴地枯瞧着二人喝。
江孤打量一番后,只觉得这书肆寒酸,心头对冯杪所说之事,又否了几分,却还是对胥姜问道:“听暮之说贵肆能帮我出集子?”
暮之?胥姜看向冯杪,冯杪朝她一拱手,看来是他的字。
冯杪也问道:“不知此事胥娘子考虑得如何?”
胥姜不徐不疾地饮下一口茶,才缓缓道:“对不住,这套集子本肆不能出。”
江孤讥讽一笑,他就知道。
冯杪急道:“胥娘子可是还顾忌继圣书局那头?那头由我去说和,他们不会阻拦的。”
胥姜却道:“本肆不出这套集子,并非因为继圣书局,而是我不想出。”
“为何?”
胥姜蓦然擡头,盯住他的眼睛,“因为冯公子你没有和我说实话。”
冯杪一愣,“胥娘子此话何意?”
“公子说是因不忍看小萍之才被埋没,才想找我替他出集子。可你一不拿他的诗余投拜,二不与我商议妥帖,便自作主张的人引来,似有胁迫之意。”
胥姜明锐的目光探进他眼底,试图揪出他掩盖的真实意图,半晌后,才似笑非笑地道:“公子这般急切,不像是要真心替江公子出集子,倒像是想以此为借口,让本肆跟他扯上关系似的。”
江孤神情讶然。
冯杪眼底飞快地窜过一丝慌张,又立马被冤屈所取代,“胥娘子又何必怀疑我的用心?上次我已与你坦白,我虽曾受周家所托来打探消息,却也是想借此机会来替小萍出集子,娘子又何苦当着小萍的面曲解于我?”
“究竟是我曲解,还是公子矫饰,这可难说。”胥姜看向江孤,笑道:“不如请江公子断一断?”
江孤目光在二人身上转了转,懒懒道:“你二人官司,与我何干?”又对冯杪问道:“你将我从温柔乡里拖出来,便是让我来替你断案的?”
“小萍何必挖苦?我这可是为了你才低声下气地求到这里来了,你却置身事外不替我分辨,可见这世道好心往往没有好报。”冯杪愤然起身,憋屈道:“既然胥娘子对我有成见,那我留在此处也无趣,余下的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说完便扔下江孤,拂袖而去,留下胥姜和江孤面面相觑。
“江公子,你……”胥姜朝门口看了一眼,还不走?
“麻烦再添碗茶。”江孤靠在桌山支着额头。
他宿醉未消,身上绵软无力,冯杪将他给扔这儿了,怎么回去?不管了,先赖一赖再说,反正都是她把人气走的。
胥姜瞪着他,这人脸皮还挺厚。
“江公子与冯杪看着不像至交好友。”
“至交好友?”
江孤盯着碗里翻腾的茶叶,慢吞吞道:“我这样的人只有酒肉朋友,没有至交好友。”
“此番话,可真是诛心。”
“也得有心可诛,方才叫诛心。”冯杪虽同他相识多年,他却从来没看清过这人,也懒得去看清。
他身边来来去去那么多人,真心还是假意,若都要挨个分辨,那倒不用做别的了。
至于谁人有什么图谋,他也不在乎,若真能谋些什么去,便是此身此命还有些用途,全当积德行善好了。
瞧江孤这副无所谓的模样,出集子一事,倒像是冯杪剃头挑子一头热,胥姜再探道:“公子真想出集子?”
江孤撩起眼皮看她,“我说想,你便替我出?”
胥姜为难道:“有心无力啊。”
“有心?”
“胥姜钦佩公子才华,若无冯杪,若无周善才,要本肆为公子刊印集子,本肆乐意之至。”胥姜起身去架子上找了一册抄本递给江孤,江孤一看,正是他的诗余集。
他翻了翻,字倒是不错,便擡头问道:“谁抄的?”
“我抄的。”江孤之名,早在芙蓉城她便已经听闻,后来从一乐工手中看到这册诗余的散本,便誊抄订册了。
所以当冯杪说要替江孤出集子时,她才会惊讶。江孤虽有志难伸,但其才名享誉京都,甚至传至各州府,这样的名气,冯杪却说各书局觉得无利可图而不肯替其刊印。
这便蹊跷,圣人虽禁江家五代不得科考,却并未禁其诗文,只要其内容经过府衙核准,也可刊印。
而江孤虽无功名官身,其人也不受士子、大夫们待见,可其诗余在坊间风行,颇受推崇,若将其刊印成册,并非无利可挣。
是什么让他们拒绝了江孤?又是为何非要支使冯杪来鼓动她替江孤出集子?
江孤翻看着这册抄本,对胥姜倒不似先前排斥,虽她拒绝替自己刊印集子,可却并未看轻自己。
且这手字,也配得上他的诗余。
胥姜复又坐下,斟酌片刻问道:“恕我冒昧,江公子可否告知,京城书局不为你出集子,是何缘由?难不成你也得罪周善才了?”
“要说得罪也算不上,不过是写过几句歪词骂骂他们罢了,想来也不屑与我计较的。”
这还算不上得罪?胥姜无语。
江孤将抄本一合,盯着它出了一会儿神,才幽幽道:“大概是如他们那般背后与朝廷官员有掌势的书局,怕被纠察牵连,才都不敢碰我这集子吧。”
怕被纠察牵连?
胥姜脑中闪过一丝猜疑,她将其抓住,慢慢拆析。
本来她一个孤女不怕受牵连,她的书肆也无官员掌势,亦不必忌讳。
可她才借国子监之名刊印了诗集,若她此时再帮江孤刊印集子,又听那冯杪之言走户部章程,那岂非任由周家人做文章?
若他们将这诗余设法改为国子监监印……
胥姜背后陡然升起一股凉意,那冯杪自一开始来,便不是为着她!
是为了国子监。
可她以国子监之名刊印诗集之事,虽不是秘密,却还未对外宣扬,诗集也才交付,消息不会这么快传出去才对。
想来,周家人应是自府衙内查到的消息。
那他们针对国子监,究竟想做什么?
“胥姜?”江孤瞧着眼前女子,不明白她好端端怎发起呆来。
胥姜定神,对上江孤疑惑的目光,心头既庆幸又遗憾。庆幸自己没答应替他刊印诗集,也遗憾不能替他刊印诗集。
“江公子既已发誓,不再踏足书局,为何会答应冯杪来此?”
江孤漫不经心地捉着碗,斜坐曲腿,将小半碗茶水,晃来荡去,就是不喝。
“不过是想来瞧瞧,是否有人真如他说得那般不畏权贵,不重名利,只为含曲抱冤者鸣不平。”
胥姜自他飘忽地语气里,品出一丝萧索。
“他这番溢美之词,不过是想将你我架上高台来达到他自己的目的罢了,我不过一介商户,自然要权衡利弊。”
江孤勾了勾嘴角,将茶水饮尽,‘嘭’地搁到桌子上。
“罢了,都是一场徒劳。”
他摇摇晃晃地起身,朝门外走去,边走边唱,“一盏浮沉,几多风雨,向谁去,此身终无系。”
又嗟叹:“再熬一熬,这辈子就过去了。”
见他摇摇晃晃,似要仙去,胥姜叫住了他:“公子,留步。”
江孤倚门挥手,擡脚跨出门外,“我没带钱,茶水记账。”
“我有法子帮你出集子。”
江孤脚被门槛一绊,一头朝门外栽去。
“哎哟,天老爷!”林红锄惊呼一声,赶紧跑过去看。
随后对呆滞地胥姜喊道:“东家,他昏死过去了!”喊完又拍腿说:“完了,真讹上咱们了。”
胥姜赶紧上前,见那江孤伏趴在地,赶紧招呼林红锄一起将他又拖回书肆,又叫她去请陈大夫来。
林红锄‘哎’了一声,飞快地去了。
胥姜探了探江孤的鼻息,松了口气,没死在她肆里就好。
不一会儿,林红锄便带着陈大夫来了。
陈大夫为江孤望相、切脉,又掰看了眼、耳、鼻、舌,最后摸了摸他额头上的大包,断诊道:“撞晕过去了,加上酗酒导致的脾胃损耗和受凉导致的气弱体虚,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
林红锄问道:“那他不会死吧?”
“暂且不会,不过再这般糟蹋身子,也是迟早的事。”陈大夫对林红锄道:“去铺子里找药童将拔火罐的器具送来。”
林红锄风风火火地又去了。
陈大夫又对胥姜说道:“我要替他施针,你在此不便,先出去守着,待会药童到了,直接叫他进来便是。”
胥姜只好裹紧衣裳,去门外守着。
很快,林红锄便带着药童来了,两人都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胥姜赶紧让药童进去,随后给林红锄拍背。
“可给咱们小锄头累坏了。”
林红锄平复气息,往里头偷看了一眼,又立刻缩了回来。
担忧道:“他该不会赖上咱们吧?”
胥姜皱眉,“不能吧。”
“听曾追说得跟精怪似的,怎这般孱弱?”
“你还小,不懂。”
“哦。”
常年混迹平康坊,浸在酒色之中,能不弱嘛。
两人在门口吹了半天风,药童才出来喊她们,说好了。
两人进去一看,江孤除了那张脸还能看外,脖子以下都揪了沙,红艳艳一片,看得她俩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颈。
陈大夫下手可真狠,看着就疼。
药童又伺候了笔墨纸砚给陈大夫写方子,“过会儿我让药童抓药来伺候着,你们二人别沾,待人醒了,找辆马车打哪儿来的送回哪儿去。”
胥姜见陈大夫处处替她二人考虑,心头感激,“我省得的,麻烦您了,陈大夫。”
陈大夫写好方子,等药童回去抓来药,熬上了,才回千金堂去坐诊去了。
胥姜找了张薄毯给江孤盖上。在门口喝了大半天的风,她觉着身上凉飕飕地,又有些饿,便叫林红锄远远守着江孤,自己进厨房熬粥去了。
熬的是山药瘦肉粥,将山药、瘦肉切丁,肉丁以木薯粉腌制备用。
生火架砂锅,注清水加姜片与少许清油,水沸后下米。煮到米粒爆花,加入山药,待山药熟透,便将其与粥,加盐搅拌粘稠。最后下肉丁,肉丁熟后,即可撒上葱花起锅。
“好香!”一旁熬药的药童直咽口水。
林红锄闻着味儿进来,绕着锅打转,月奴也饿得直抱着她的腿叫唤。
“拿碗,盛粥。”
胥姜一人给盛了一碗,月奴也没落下。药童要看炉子,就在厨房吃,胥姜领着林红锄和月奴进书肆,里头暖和。
半碗粥下肚,整个人都暖了,林红锄叹道:“我若是要有东家的手艺就好了。”
她每每下厨,父亲就叹气,母亲就哀愁,可恶的是连大黄都不闻不问。
不都说狗不嫌家贫么?
胥姜笑着摸她的头,“我得空教你。”
林红锄眼睛一亮,甜甜道:“好呀。”
可怜胥姜此时还不知道自己做了怎样可怕的承诺,此是后话,暂按不表。
且说那江孤自混沌苏醒,一时只觉浑身火燎燎地疼,忽而,又闻到一股饭食香气,诱得他睁开了眼。
他自昨夜起就只喝了几壶酒,一口饭没吃,此时被这香气勾得胃疼。
他瞧着桌前埋头吃得正酣的二人,虚弱喊道:“给我也来一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