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四十二斩,一瓦闲情
陆稹坐在驴背上,瘪嘴要哭不哭,胥姜见状忙忍笑哄道:“你这腿还没好全,不能久站久行,先坐着,等到了你许姑父家,再放你下来。”
陆稹嘴角放平,去扯驴子头上的红花,那驴子却左右摆头,不让他扯。
胥姜怕他摔下来,赶紧按住他,“戴着挺好,喜庆。”见他还绷着张小脸,上前把缰绳握在手里,说道:“坐稳,我给你牵驴。”
曹家人也围上来哄他,才将他哄笑了。
一行人跟在许三的迎亲队伍后头,朝许三家去。
许三租住的坊舍也在内河边,胥姜他们还未走近,便听见河岸传来锣响和欢呼,队伍末尾的人皆歪身去瞧,原来是新娘子下轿了。
新娘子下轿由新郎亲自迎进门,胥姜便不用再去打伞,只在后头笑眯眯地看热闹。随着队伍大半收入院内,他们才行至门前。胥姜把陆稹从驴背上抱下来,许三这边的亲友,上前替她牵驴、拴驴,又请他们入院,十分亲切周到。
胥姜牵着陆稹进院,四下打量了一番。院子和她那书肆院子一般大小,却比她那院子方正,院里有序地摆满桌椅,布置得喜庆可人。
许三和王婵已进入堂屋,曹叔带着几人围过去观礼,新人就要拜堂了。
许三的双亲远在家乡,拜的是领他入京谋生的师父、师娘,看着也是十分和气的长辈。新人由司仪引导着拜了天地、高堂、夫妻,这婚事才算成了。
许三面庞通红,笑中带泪。
他在这京城也有家了。
拜堂过后,就该闹洞房了,众人将新人往新房中推,其中就数阿徕闹得最欢。待喜婆行完规矩章程,王婵才算清净了。
众人又拥着许三回到院子,招呼宾客们开席,胥姜自然与曹家人坐一桌,再加上阿徕,倒很自在。
席面备得虽不如大户人家精细,却也是鸡鸭鱼肉样样齐全,将桌子摆得满满当当。且请来的乡厨是许三的熟人,手艺好,味道做得美,让众人都吃得很开怀。
吃到席末,许三满脸通红地过来敬酒,他喝得不少,可眼神却依旧清明。他先敬了曹叔曹大娘,又敬了胥姜,阿徕也吵着要与他喝,被一顿揉搓。
“多谢你们能来。”许三擦掉泪花,举杯道:“祝俺们的日子都越来越好。”
异乡漂泊之人,方能感会他今日的欢喜与心酸。
阿徕也抹着眼泪祝贺道:“祝三哥与知了姐,永结同心,白头到老。”
众宾客也由衷贺道:“祝永结同心,白头到老。”
席罢,正是黄昏。昏者,婚也。
因为同在一坊,曹家人还要留下来热闹热闹,胥姜见天色已晚,肆中还有人等,便不久留了。
她辞了许三和众人,骑驴折回,驴身系红花,驮着她远离那满院人声。
喧闹的心逐渐沉静,胥姜望着街上来往行人,心道:不知他们家中是否也有人在等。
她拍了拍犟驴的屁股,让它加快了脚步。
回到书肆,天已擦黑,肆门半掩着,洒出来一片暖光。她先去后院拴驴,随后从小门悄然而入。
肆内,炉火微微,茶香渺渺。
楼云春靠坐在炉子旁的书架下,手里握着一本书,歪着头睡着了。
月奴窝在他怀中,闻声睁眼,一见是她,又懒懒眯上了。
胥姜静静看了许久,上前欲将他手里的书抽走,却没抽动。
她嗤地一笑。
楼云春睁开眼,眼底也满是笑意。
“我回来了。”
“嗯。”
楼云春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旁坐下。
胥姜将那本书拿过来看了看,是一本手抄《晴斋诗余》。诗余,长短句,诗之余也,始于太白。
“怎么想起读它来了?”
“看到了你的笔迹,就拿出来翻一翻。”
胥姜将它合上,放到一旁,“眼怎么那么尖,藏那么偏都能找到。”
那是她年少时誊抄的,笔力生涩漂浮,拿她师父的话来评说,便是不堪入眼。
楼云春但笑不语。
胥姜将他手摊开,从荷包里倒出几个喜果给他,“给你带的。”
喜果核桃大小,是用芡实粉做的,里头裹了花鲊,绵密香甜。
胥姜共装了五个,楼云春都给吃了,见他有些噎着了,便赶紧端茶给他喝。
“饿了?”
“不饿了。”
胥姜语塞,也就说方才是饿的,难怪吃这么急,“下次别饿着等了。”
“嗯。”楼云春点头,温声道:“梨和鱼都送来了。”
胥姜放下茶盏,笑道:“走,看看去。”
楼云春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别有深意道:“那你别吓着。”
什么话?难不成这鱼和梨成精了?她还能被吓着?
楼云春起身,又将她拉起来,二人执灯往厨房去。
胥姜一进厨房,顿时傻眼。
只见她那小小一方厨房,地下堆满了梨、藕、南瓜、萝卜等蔬果,墙上挨挨挤挤地挂着火腿、风肉等干货。忽又听得咕咕嘎嘎的一阵响动,寻声望去,角落里竟还缩着几只鸡鸭鹅。
“天老爷,怎么拿这么多?”都够她去西市摆摊了。
楼云春也很无奈,“我只叫人拿了梨和鱼,其余都是父亲让送来的。”
“鱼呢?”
楼云春又拉着她来到屋檐下,举灯一照,两口半人高的水缸,都装满了鱼。
她干巴巴地道:“楼先生有心了。”
看样子,开春之前,她都不必去买菜了。
楼云春难得见她呆傻样儿,只觉得可爱,柔声道:“不是说要做罐梨么?”
胥姜想着那两筐梨,撸袖子道:“来吧。”
两人遂关了肆门,缩在厨房里削梨,梨都捡好的送来的,砸坏的听说当日便被小厮丫鬟们分了。
楼云春削梨的功夫倒比杀鱼好,一个梨在他手里贴着刀刃转几圈,便显出白嫩嫩的果肉。
见削得差不多了,胥姜起灶生火,找了口大锅烧水煮罐子。趁烧水之时,又将削好的梨洗净,教楼云春怎么挖梨核。
楼云春废了一两个梨,便上手了,并在胥姜赞赏的目光中,越挖越顺手,越挖越起劲。
待将所有罐子过了滚水,胥姜才开始熬汤,汤很简单,水、梨和石蜜。她庆幸自己想着楼云春嗜甜,石蜜存得多,要不然这么多梨,寻常人家存的量哪儿能够?
梨肉嫩,煮一盏茶的功夫便好,离火冷却后,便可入罐封存。
待封好最后一罐,街上已人声尽消了。胥姜把锅里剩下的尽数盛进碗里,取了两双筷子,与楼云春一同入肆里边烤火边吃。
两人对坐,胥姜拨了拨炭火,待火重新燃起来,伸手过去烤。
楼云春也将手伸过来,复住她,“冻着了么?”
“还好。”
楼云春揉着她的指节,替她活络筋骨。
胥姜看着自己的手,它们布满伤疤和茧,右手食指关节甚至因为经常握刻刀,而变得有些畸形。
“不好看对不对?”
“嗯。”
胥姜笑道:“怎么连哄人都不会?”
“不好看,但很喜欢。”楼云春珍视地抚摸那一道一道伤疤,“没有它们也没有你。”
胥姜本身就是由无数疤痕凿刻出来的一个人。
他接受她的所有,并喜爱。
胥姜心道:她说错了,这哪是不会哄人,这简直就是迷魂药成精成怪了。
手烤暖了,楼云春问道:“吃梨吗?”
胥姜红着脸点头,“吃。”
梨已经凉了,胥姜先让楼云春尝了一块,问道:“甜不甜?”
楼云春没作答,而是夹碎一块喂过来,她张嘴吞下。
梨入口即化,清爽甘甜,胥姜被甜得眯起眼。
楼云春咽了咽口水,“甜么?”
胥姜点头,“甜的。”
他目光灼灼,随后倾身凑近,在她唇角轻触一下,低声道:“嗯,甜的。”
林红锄来时,胥姜正在列单子,她要将装帧要买的东西都列出来,以免遗漏。
现下时兴的装帧法为蝶装,总体方法简单,且成书也美观。
要先将印纸内容朝里来对折,又以对折中缝为准,将所有书页按顺序重叠对齐,随后在书脊处用浆糊以包背纸粘合,最后裁齐成书。
成书后,书页翻动时如蝴蝶振翅,所以称作蝶装。
可蝶装虽看似简单,要装帧好却难。
内容要顺序,不能出错,裁边也要齐整,少参差、毛边,粘合处要干净清爽,如此成书才精美。
最重要的是浆糊,若用寻常浆糊,时日久长,书页容易脱落,需得按方熬制装帧专用的浆糊,才能使其粘合得更紧,更利于保存。
她曾得到一个裱褙匠配出的熬浆方子:黄蜡、明胶、白矾、白芨、藜篓、皂角、茅香各一钱,藿香半钱,白面五钱,硬柴半斤,木炭二两。
将所有物料碾磨成细粉与浆糊同熬,如此熬出的浆,既防虫,又耐腐,且粘性好,不易脱落。
用来装帧或裱褙都是极好的。
除了要采买熬浆的物料和裁刀,她还得买书衣用的厚纸。
装帧用的书衣,大多用厚纸,有些地方也用皮,如西域、南诏,还有用厚纸裱以贴绢、绫、布作装饰的,种类繁多。
因为刊印的是蒙学诗集,她选择单用厚纸,更显古朴端正。
胥姜写着写着就突然出神,林红锄凑到她眼前,见她双颊泛红,便伸手摸了摸。
“东家可是染上风寒了?脸怎么这么烫?”
胥姜一震,手中的笔都吓掉了。
她拍开林红锄的小爪子,嗔道:“死妮子,做什么吓我?”
“哎哟。”林红锄才是被她吓了一跳,随后又赶紧将笔捡起来,免得粘上尘土。“东家这是怎么了?一惊一乍的。”
胥姜拍了拍脸,将楼云春的脸从脑子里挤出去,故作镇定道:“在想装帧要用的东西而已。”
“是么?”林红锄怀疑地盯着她。
胥姜接过笔继续写,“怎么不是?”
“哦。”林红锄看了她两眼,又问:“你去厨房看了么?”
“看了。”
“昨日楼宅将东西送来时,可把我给吓了一跳,那么老大一辆车,都装满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书肆要改成菜摊了。”
胥姜想着那个场面,不由得发笑,随后又对林红锄道:“晚上带些回去,替我销一销,我就一个人,吃不完都得坏。”
“一个人?”
胥姜掀起眼皮白她一眼,她立刻捂嘴笑了。
“厨房里有罐梨,要吃就去拿,晚上也带两罐回去,给林夫子和婶婶尝尝。”
“好嘞。”
“给汪掌柜也送两罐过去,他家两个孩子定喜欢吃。”
“好。”
楼云春昨夜已搬了大半回去,剩下的送送友邻,再留几罐自己吃,足够了。
还有那么些菜呢。
列好单子,胥姜出门了,仍旧去西市。
西市有造纸的作坊,胥姜开书肆之前,便已与一家连通好了,开肆做买卖以来,都是他家作坊里供的纸。
来到西市,驴子熟门熟路的跑进赵章的马棚,胥姜都懒得跟它置气,托赵章照看它后,便独自去了作坊。
却不想一进作坊,遇到个熟脸。
“哟,这不是胥掌柜吗?”继圣书局那瘦管事一见她去,便阴阳怪气得跟她打招呼。“你也来买纸?”
净问些废话。
作坊东家好奇道:“二位认识?”
胥姜不欲理那人,径直冲作坊东家道:“我来买些厚纸。”
作坊东家问:“要什么颜色的?”
“黄色。”
“厚纸一刀五十张,要多少?”
“六刀。”
“好,我马上给你包。”
那瘦管事听她要这么多厚纸,便问:“怎么,贵肆要出书出集子啦?”
胥姜瞥了他一眼,没搭话。
那瘦管事哼笑一声,自顾自说道:“我劝你呀别白费劲,你们书肆想出书,没咱们东家点头,那可成不了事。别说我没劝你,趁早低头服软,来书行赔礼道歉、登记造册,将银子补齐了,别到时候撞了南墙再想回头,可就晚了。”
胥姜终于开口了,“不劳您费心。”
见她照旧油盐不进,那瘦管事有些来气,“嘿,你这小娘子,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我就直接告诉你吧,咱们东家可已经给户部落了话儿,没咱们的允许,你连一个字都印不出来。”
他得意地盯着胥姜,想看她变脸求饶,却见她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此时作坊东家将纸搬出来了,“娘子,你看看这纸行不行,行我便叫人给你送去书肆。”
胥姜摸了摸纸,厚薄适中,柔韧又有油性,用来做书衣封皮再好不过,便点头道:“那便麻烦你差人送到书肆。”
“老主顾了,客气什么。”
结完账,胥姜便要走,那瘦管事不依不饶地跟出来,说道:“我跟你说话,你没听见?”
胥姜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听见了又如何?”
“听见了还不赶紧低头服软?我是看在你一介女子的份上才三番五次的劝你,别……”
“不知好歹?”胥姜不耐烦道:“翻来覆去就这几句话,好歹是书局的人,能不能多读些书,翻点新词儿?再者,我出不出集子、能不能出集子,是我自己的事儿,与你何干?让路!”
“你!”那瘦管事恼羞成怒,非但不让,还往她面前站近了半步,挺胸叉腰道:“不让又怎地?”
那作坊东家见二人起了争执,便上前说和,“二位想是有什么误会,有话好说,可别伤了和气。”又对那瘦管事劝道:“吴管事又何必为难一个小娘子?说出去也不好听,是不是?”
那吴管事道:“只要她给我赔罪,我便作罢。”
胥姜气笑了,“赔罪?你们三番五次找我麻烦,还要我赔罪?”随后又警告道:“我还有事,你到底让不让?”
那吴管事见她这般下自己脸面,气得直往她身上抵,“我不让,就不让,你能耐我何?”
他这副无赖做派,连那作坊东家都看不过去了,正想上前拉住他,好教胥姜脱身。
却不想胥姜冷笑一声,擡脚便踹到了那吴管事胯下。
只听那吴管事‘嗷’的一声,捂住下身倒下了。
作坊东家一悚,赶紧退后两步。随后满脸钦佩地看向胥姜,接着又朝她摆手,示意她快走。
胥姜无声冲他道了句谢,擡脚跨过那吴管事,快步走了。
作坊东家见吴管事痛得打滚的模样,只觉得自己也有些凉飕飕的。
心头却幸灾乐祸地道:活该啊活该,好教你知道,有些小娘子可不好招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