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三十一斩,似是故人
胥姜开门见到林噙年和林红锄立在门前,着实吓了一跳。她赶紧收起懒散神色,将人请进来。
“林夫子,让您久等了。”随后又偷偷瞪了林红锄一眼,怎么来了也不叫门?
林红锄无辜的回看胥姜,她本来想叫门,可父亲不让,有什么办法?
胥姜让林红锄起炉子,自己则给烧水沏茶,两人忙活半天,才终于让林噙年喝上了一口热茶。
林噙年见胥姜与女儿都站着,淡淡说道:“不用拘束,坐着说话。”
两人这才坐下,胥姜恍惚了片刻,一时竟不知谁是主,谁是客。
她清了清嗓,主动谈起誊写印纸一事。
“夫子,红锄应同您转达过我的意思,您今日来想必已是有了抉择。就是不知还有没有别的要求,或条件?要是有尽管提,我尽量满足。”
“诗册我已经看过了,所以才答应誊抄,我不要银钱,只要刊印出来后,给我的书塾留二十册即可。若你同意,便写,不同意就作罢。”
胥姜不敢违逆他,自然他说如何便如何,大不了给林红锄多发些工钱,也可算作报酬。
“您就在肆里抄?还是回去抄?”
“顶多两日的功夫,就在这肆里抄便是。”
两人说定,胥姜便拿出雕版要用的印纸给他,又奉上笔墨纸砚,好茶好食,尽量让他抄得舒服自在。
随后又想着林夫人独自在家,也不放心,便塞给林红锄一些吃食,让她回去陪着她娘。
林红锄见父亲没有反对,便听话回去了。
林噙年抄书,胥姜便在一旁磨墨整理,顺便偷师观摩。
她越看越入迷,又越看越觉得熟悉,总觉得这字在哪里看到过,却就是死活想不起来。
连抄了两个时辰,林噙年脸上浮现疲色,胥姜赶紧劝他歇息。林噙年喝了口茶,起身走动,胥姜鞍前马后地伺候着,生怕他不舒坦。
林噙年好几次差点撞上她,终于忍不住说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胥姜干笑两声,立马离他远些,可目光却依旧注视着他,时刻留意着他的动静。
林噙年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干脆面无表情的瞪了她一眼,胥姜这才消停,装模作样地收拾起了杂物。
林噙年这才松了一口气,浏览起了书架上的书。
胥姜暗自拍了拍胸口,想起曾经被老师支配的恐惧。她将原本就整理好的杂物颠来倒去的折腾,脑子里一直在搜寻,究竟是在何处见过林噙年的笔迹。
难道是记错了?
不会,那样的字,见过一眼就难以忘怀,何况她对字体本来就敏锐。
肯定见过,只是时日久长,有些模糊了。
时日久长?胥姜霍然起身,转头怔怔地盯着林噙年。
林噙年被她的动静吓了一跳,正要说两句,却听见她惴惴地唤了声:“如山先生?”
林噙年一愣,想着自己的字号也不是什么秘密,又坦然答道:“何事?”
真的是他!
“您……您稍等。”胥姜慌乱地冲进后院,从自己的屋里找出一个上了锁的木箱,抖着手打开,然后从里头拿出一沓信件。
她一封封地翻找,最后终于看到了林噙年的笔迹。
是他,没错。
胥姜把信拿到肆里,踟躇片刻,最终还是大步走到林噙年面前,恭敬地将信奉给了他。
“这是……”林噙年接过信,见信封上头【折云亲启】几字,神情不由得一震,随后连忙将信拆开。
“这是我曾写给折云兄的信,为何会在你手里?”
胥姜眼眶微微发红,轻道:“他是我的老师,也是我养父。”
“难怪。”林噙年忙又问道,“那他如今在何处?”
胥姜黯然道:“已经仙逝了。”
林噙年沉默良久,最后发出一声叹息。
“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不曾想那一别,便是永绝。”
他看着眼前女子,只觉得冥冥之中自或有天意,又劝道:“不必太过伤怀,他向来遵从自然大道,从未将生死看在眼里,你我又何必自拘,反惹得他魂魄不安。”
胥姜拭泪笑道,“您说得是。”师父最后连牌位都不让立,若是知道自己这般哭哭啼啼,怕是又要吹胡子瞪眼,点着她脑袋骂了。
“既然来了京城,又与我重逢,便只当多个亲人,日后相互照应着,才不至于零落无依。”
“哎。”胥姜得了这话,心头感动,顿觉与他亲近许多,连那张不茍言笑的脸,也不觉可怕了。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问了些旧日情况,林噙年才继续抄书。
胥姜认了亲,更显殷勤了,直围着他打转。最后转得他头晕,连书也没法抄了,便没忍住训了她两句,这才清静了。
林噙年费了两日功夫,将诗册抄完。胥姜将他送至门前,硬生生塞给他许多东西让他带回去,林噙年推拒不掉,只好大包小包地提着走了。
走了几步又回头,嘱咐胥姜得空去他那里坐,胥姜喜滋滋地答应了。
林红锄见了颇有些吃味儿,胥姜揉了揉她的脸,又将她给揉笑了。
印纸写好了,胥姜便要着手刻了,她让林红锄守客,自己则关在版屋里全神贯注地雕刻。
好几天都没见着人。
楼云春每日从大理寺出来,便直奔书肆,却只在肆里静坐看书,弄猫吃茶,也不打扰她。见她醉心其中时常忘记吃饭,便日日让府上做好再送来,与她同吃,吃完再回府。
其间杜回几人来探过进展,见她实在没空,便只瞧了瞧,又或是选几本书便走了。
胡煦也来过,他通常来得早,帮着林红锄洒扫整理后,再去看胥姜一眼,绕道去袁祖之府上听学。
眼看就要到月底,胥姜终于从版房中飘出来,盯着青黑的眼圈,和衣滚进被子里,睡了个昏天暗地。
再醒来,又是一个雪天。
这些日子用眼过度,眼睛又干又涩,看东西还老是出现重影,一开门,她便被满目的白刺得眼泪长流。
“要瞎了,要瞎了。”她赶紧叫林红锄来扶她。
她一只手捂住眼睛,一只手摸索,忽然听到前方传来脚步声,便朝来人伸出了手。
一只手接住她,温暖,宽大,有力,不是林红锄那双小爪子。
胥姜一顿,眼睛撑开一条缝模模糊糊地看清了来人。
“竹春?”
胡煦温柔叮嘱,“小心脚下。”随后牵着她,将她引入了书肆。
林红锄也赶紧过来扶她,让她坐下后,又给她倒茶。胡煦盯着她的手,见上头布满细微的刀口,眉头微皱,随后起身去给她找药膏。
在屋内,胥姜的眼睛好多了,林红锄安置好她,又去门口扫雪。胡煦拿来药膏,让她摊开手,轻柔地给她上药。
“多谢。”胥姜本想自己来,可胡煦却不让,便只好麻烦他了。
“你也算是为我刊印的,就当我也出一份力。”
胥姜莞尔一笑。
“好了,暂时不要碰水,也别碰其它东西,等药吸收了再动。”
“知道了。”
胡煦收了药,忽然道:“还有两个月便要科考了。”
胥姜以为他紧张,便道:“别担心,此次有袁先生助力,定不会出差错的。”
“我不担心自己会落榜。”
胥姜连忙呸了两声,“别瞎说,不吉利。”
胡煦淡淡一笑,改口道,“我不担心这个。”
“那你担心什么?”
“我担心你。”
“我又何处可担心的,又不往别处去。”
不往别出去,可也挡不住有人上门来。
胡煦想起楼云春,听说这些日子他时常来此,所以他才坐不住了。
胥姜安抚道:“你安心备考,等你考完,我亲置一桌宴席,咱们庆贺庆贺。”
“好。”时机不对,胡煦叹息一声,到底没将话说出口。
胥姜扬了扬手指,“届时还有一份好礼送你。”
胡煦知她指的是诗集,心头感慨,都说他的伯乐是袁祖之,可只有他自己清楚,真正的伯乐是眼前对坐之人。胥姜对他的恩义,他这辈子都还不完。
他想起汪掌柜说的无以为报,便以身相许。
他心头微动,若他此次高中,定来相许,只盼着她如其所言,不要往别出去,只等等他。
不用等许久,两个月便好。
林红锄见胡煦走了,才往屋里来,见胥姜正举着两只手,很不斯文的埋头啜茶,赶紧过去端起来喂她。
“嗓子终于舒坦了,忍了好久了。”
胡煦在她不好如此无状,又怕自己说口渴,他要像红锄这般来喂,所以忍了又忍。
林红锄不禁发笑。
“傻笑什么?雪扫完了。”
“扫完了。”林红锄忍了又忍,忽然凑近她,小声问道:“东家,竹春兄长和楼公子是不是都心悦于你啊?”
胥姜差点一口茶喷出来。
她擦了擦嘴,佯怒道:“瞎说什么。”
“我才没瞎说,所有人都看出来了。”
“你还小,大人的事别问。”
“我明年就及笄了。”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难免好奇,“东家你呢?你心悦谁?”
“去去去。”胥姜嫌她烦,起身去收拾东西。
有些日子没往曹叔家去看陆禛,功课怕都落下了,趁着今日下雪清闲过去看看,顺道和他们商议陆禛入学之事。
陆禛的老师,她已经有人选了。
林红锄替她将驴牵出来,又问:“东家你何时回来?过会楼公子若来了,是让他就在肆中等你,还是让他来接你?”
天爷,这个小妮子没完没了了。
胥姜赶紧骑上驴子,裹紧大氅,在她的碎碎念中跑了。
许久未曾出门,胥姜只觉得神清气爽。就是刚下过雪,迎面吹来的风里像是裹了冰渣,刺得人喘气都痛。
驴子也许久没出来,撒欢儿地跑,差点将胥姜给颠下去。跑到寿康坊,经过继圣书局,那瘦管事正在门口指挥小厮扫雪。
一见她来,赶紧拽过扫帚直往她那边扬雪,扬了她一头一脸。胥姜还没恼,那犟驴却是以为那瘦管事在同他玩耍,带着胥姜就冲过去,将他门前好容易扫好的雪堆,给踩得乱七八糟。
那几个小厮见状,气得要拿扫帚来打,胥姜赶紧勒住它,拍打着它的屁股跑了。
“一出来你就犯病闯祸。”
胥姜虽骂,可脸上却扬着笑。这几日在屋子里憋闷得慌,不光驴需要撒欢,她也需要撒欢。
一到曹叔门前,先见着的竟不是曹叔,是陆稹。只见他正一瘸一拐地提着把小扫帚,在门前慢吞吞地扫雪。
“哟,能下地了?”
他一见胥姜,先是一喜,又是一羞,随后恭恭敬敬地给她行了个礼。
庄氏听见声音从院里出来,笑道:“东家来了?”
陆稹要来给胥姜牵驴,胥姜赶紧喝住他,“你这腿瞧着才刚好,别来拽它。这驴犟,待会碰着你就不好了。”
“自从大夫说他能下地了,这孩子就坐不住了,天天往门口跑,看你来没来。”
胥姜从驴背上下来,摸了摸他的脑袋,歉意道:“近来事多,耽搁了,让你久等了。”
陆稹摇摇脑袋,只小声道:“《幼学琼林》我已经读完了。”
“那我待会儿可要考你,看你有没有偷懒。”
“好。”
庄氏去拴驴,胥姜便牵着陆稹往院子里去,曹大力和曹叔正在院里做木活,见二人进来,都有些惊喜。
曹叔问道:“怎么今日来了,东家的版刻完了?”
“刻完了,来看看陆稹。”
曹大力笑道:“他可天天念叨这你,再不来,我看就要端凳子去坊门前等了。”
陆稹红着脸不说话。
“怎么没见着曹大娘?出门了?”
曹叔道:“在屋里呢,王婵来了,娘俩正说私房话,过会儿就该出来了。”
“王婵?那不是许三哥的……哎哟,婚书!”胥姜一拍脑袋,想起要给许三写婚书的事儿,“这阵子忙昏了头,差点忘了这茬。”
“还有几天呢,来得及。”
“还好今日来了,要不然得误事。”胥姜想了想又道:“我另请一人给三哥写这婚书,他那手字可写得比我好。”
曹叔好奇问道:“谁?”
胥姜把陆稹牵到面前,捏了捏他的脸,说道:“小陆稹未来的夫子。”
曹叔和曹大力皆喜道:“人找好了?”
胥姜点头,“找好了,待贤坊南山书院的林夫子。”
父子二人对读书一事不大通晓,全靠胥姜出主意。
曹叔笑道:“东家找的人,必然是好的,那咱们这就备好束修,择日上门去拜见。”
“不着急,待我先去同林夫子说合。离春学还有些日子,等陆稹伤好全乎了,再去拜见也不迟。”
“好,好。”曹大力感激道:“那就麻烦东家了。”
几人正说着,曹大娘带着一位娘子从屋里出来了。
曹大娘见胥姜也欢喜,又佯怒道:“东家近日都不来,是吃我做的饭腻味了?”
“哪有,婶婶做的菜可让我想得紧,这不就来了嘛。”胥姜连忙赔笑,目光却不由得去打量那娘子,见她眉目开阔,笑容爽朗,便知是个风火性子。
果然,还未等曹大娘介绍,她便过来拉住了胥姜的手,笑道:“这位便是胥娘子吧,总听大伙儿提起你,今日总算见着真佛了。”
胥姜也笑盈盈的说:“想必这位便是王蝉嫂嫂了,见过嫂嫂。”
王蝉被她两句‘嫂嫂’登时叫得红了脸,心头却又不由得亲近了几分。
几人热热闹闹的说了会话,陆稹想问功课,等得着急了,便摇了摇胥姜的手。
学习要紧。
曹大娘赶紧将二人送进屋,又送来茶水、小食,便拉着媳妇和王蝉进了厨房。
不一会儿,院子里便安静下来,只闻木匠刷刷的刨木声和陆稹朗朗的读书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