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她等梦成真
深秋,秋水寒凉刺骨。
她的意识滚抛在这般刺疼拆骨的河水中冲来冲去,身体飘忽不定,奋力地想要抓住什么。
想要说话,奈何舌被发僵的牙关堵住发不出清晰的求救,只能一点一点蹦出些莫名的呓语。
下刻,举起手在空中胡乱地飞舞。
听到嘈杂的动静,随后终于碰住了什么,连两手掐抱住那温暖的东西,如溺水前死命抱住那只冲刷而来的枯木。
她感身下不在晃荡漂泊,肢体才渐渐安静了下来。
“醒醒醒醒,姑娘,姑娘?”
混沌的眼皮万分沉重,遥远处有人声在呼唤着她的意识。
乌黑的碎影渐渐变成猩红血管的模样,她一挣扎,眼中破入一丝光亮。
先是看见了自己的睫毛在颤动,她醒了过来,茫然地睁开眼,是简陋的木板竖梁,还有一位陌生女子。
不待看清女子面目,她就应激的一般干呕地弓起身想要呕吐。
那人连拿了陶盆过来给她垫着,长幸抱过来盆,口鼻深深吸了一口能吸入的新鲜空气,然后便剧烈咳嗽了出来。
连咳带呕,往盆中咳出一股肺中带出的脏水。
水草的腥味梗在喉头,那女子又去为她倒了一碗水,递过来,“姑娘漱漱口——”
长幸这才缓过来,以手背擦了擦嘴角的残沤,擡眼看她的模样。
高鼻深目,深刀般的双眼皮裹着一双黑葡萄般的黑眼仁儿,黄种人,但不是中原血统。
看她穿着汉人装束,却又以刺绣花珠的头巾蔽发,佩戴着红白的玛瑙,有点像她见过的新疆人。
长幸猜想她该是居住在汉地域的少数民族,双手接过水,“谢谢。”
她太口渴了,漱了两小口,又将剩余的清水一饮而尽。
女子自然地接过那空碗,又去给她倒了一杯。
长幸趁机环顾了一圈周围物什,是一处寻常的平房。
倒是角落有堆着不少装着干果的木框,还有些成捆的地毯和皮革。
“来,再喝一碗。”
她坐到床边。
长幸才发现自己底下垫的是羊皮和毛毯铺的床单,接过来水没有再喝,“我好像掉下了河,溺水了。”
那女子拼命点点头,“昨晚我们从集市上收夜摊回来发现了你,你被那水冲到了河边上,我喊我丈夫将你背了回来,你现在还有些发热,我去给你找个大夫?”
说完还摸了摸长幸的额头。
长幸以手贴额,弯腰行了个礼,“多谢救命之恩。”她连说不用,将长幸的手摁下来。
“恩人尊姓大名?”
她有点反应不过来,理解了一下问她,“你是要问我叫什么?”
长幸微笑,意识到自己跟文儒学士待得久,可能太咬文嚼字了,用词很古,她听不太懂。
她热情一笑,爽快地拍拍胸脯,“我叫月阔格儿,嫁给我丈夫以后,我丈夫也给我起了个汉人名,跟着他姓,叫郑月儿。”
“月阔格儿,那你是月氏人了?”
她点点头,“姑娘知道我的故乡在哪里?”
“在西域,那里有沙漠,有盆地,还有条伊犁河,这些我都在书里看过。”
月阔格儿十分惊喜,看她的目光如看罕见的动物,殊不知在长幸眼中,她才是真正的已经消失掉的远古传说,是正儿八经的活化石。
她两只眼娇俏得能滴出水来,如若跟着中原丈夫经商,又住得了这种大平房,至少夫妻两个是有点资本在身上的。
“是呀就是那里,姑娘竟然知道?我额吉额母的帐包就在伊犁河的边上,放牛放羊,有好长好多的草!”
“那不挺好。”长幸展颜一笑,喘喘气,夸赞:“你的汉话也很通顺。”
月阔格儿憨笑,“我嫁给我丈夫六年了,都是他教我的。”
看长幸呼吸有些不平稳,脸色虚红得不正常,想起来正事,“我还是让我丈夫给你去叫个大夫吧,”
长幸浑身骨头钻疼,尤其膝盖两处像是被人用锤子捶过,很需要退烧药。
她摸到腰间给她们钱,发现衣服已经换了,钱袋也不见了,“我的钱”
月阔格儿忙去一边翻了出来她的荷包,“你身上解下来的,我丈夫说不解你睡得不舒服,那些玉啊什么也都解开了,还有换下的衣服,这雨一直下,没晒干净,都先放那个箱子里。”
说着将香袋给她。
这香袋,还是窦矜送的那只。
长幸垂下眼皮,将香袋摩挲了摩挲,布料还有些潮湿,眼角已是发痛。
她解开绳结拿出钱币,月阔格儿便明白过来她要干什么,婉拒了几下,跑出去大声喊了几句,门前来了个黝黑高大的男子,大约是个北方汉子。
还很可能就在与新疆接壤的地方,在关西,地理距离近的缘故,会有不同民族之间的来往通婚。
二人交谈几句,那男子前来门上与长幸打了个照面。
“姑娘醒了?”他探出点头看见她坐在床上,又立马缩回去,隔着墙壁在月阔格儿旁问了一句。
这人倒是懂得要避讳。
“谢郑先生相救。”
她隔空行了礼,那人也是嘴上连说受不得,忙道她客气。
“我叫郑继吉,你比我内人还年纪轻,喊句郑大哥就行!”
说罢,应该是到街上给她找大夫去了。
长幸听这姓郑的商人口音,跟她在岭北岭南时都有些不同,思忖她会不会被水冲出了地界,那月阔格儿又返回来坐在她床边。
这回,她开始按捺不住好奇地问,“你是怎么掉到水里去的呢?”
“我赶路,夜里踩空了所致。”
***
长幸狂奔出了南北坡以后就再也跑不动了,筋疲力尽地挪着两条腿走,她使钱乘了一匹大马车。
那马夫车刚送完一大车流民回乡,看她穿戴不凡却一个人形单影只的,脱口便要他载人往岭北去,盯了她几稍。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陛下神女亲恩西济城,一大堆人都赶着今天回西济,我拉了大半个月,只听从岭北回岭南的,姑娘还是第一个要从岭南s去岭北外的呢。”
长幸浅笑,端站着,“凡事都有例外。”
“那明日吧,我去岭北拉客时也将你捎上,那样顺路,今天我先打烊了,老婆还在等我归家呢。”
长幸拉住马的缰绳,“就今天,你开个价。”
“姑娘是遇上什么急事了?
“嗯,我去奔丧。”
马夫看眼天色,“我送完姑娘,就得赶夜路回来了,三倍的钱,你看成不成?”
一路上忽然多了许多未名的兵甲,还有那追逃凶犯的城中侍安都一股脑窜了出来。
最近的时候贴着马车而过,马夫相看四周,“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在门外冲她嚷嚷,”姑娘,只要这城中大老爷们一忙,必定是有犯下事的,衙门赶出来抓人了,那城门八成要关。“
“那劳烦你将我在闭门前送出去,百事孝为先,我的事耽搁不了。”
她说完这话,又动了动脑子。
凭论窦矜的骑兵日行千里,而这马车大而繁琐,马儿又是寻常的农马,怎么也跑不过官兵的速度。
“等等。”
马夫闻声,便长长吁了一声。
马儿疲惫地顿下来。
“怎么,你不去了?”
“关门不久就阖,赶不上了。”
照这个速度,她到了关门,神女的画像都已握在关门的士兵手里核对,她一定逃不过。
马夫隔着门为她出主意:“我看姑娘衣着贵重,出钱也爽乐,干脆再花些钱跟那关门的老爷们求求情得了。”
“我幼时被抄过家,从那以后最怕同官差打交道了。”
她怯懦的语气张口便来,旁人听不出破绽。
假装哭了两声,“岭北临河,可有乘船的泊口,拉我去那处罢。”
长幸上了船自陆改水,她过了第一道关门,心下无助惆怅,又松了小口的气。
之所以改走水,是她清楚,这里的陆敌匈奴靠岸生活,没有发生过水上的战役。
陆兵的联络关节就比水兵的更多,更敏锐,岭南这种高山区域,水兵必然会比陆兵更迟钝,它们不受军事的重视,还是未曾深入开拓的军法领域。
结果船行了一半,前头的船通通掉了头。
长幸让船夫打听打听。
船夫告诉她,“听闻是丢了个物什,不知什么高官家里的藏品,这么大的本事,直接请衙门将河道封了,所有船都得查了才能过。”
他将划水的木桨一顿,排队在后等着。
长幸躲在低矮的船舱内,依稀辨认出,远处商船上站在最高处的黑衣男子身影。
影子倒立,散在她盈满泪光的眸中,化成了一滩晦暗的水渍。
长幸不敢再看,猛地背过身去,她背着身到了船尾瘫坐在那里,望着四周无垠的山水连绵,看向光滑的湖水镜面。
自天俯瞰望去,水淡蓝碧绿,两侧的一字秋黄染上了江山。
小船夹在两岸的高山连绵之中,犹如蜉蝣立在天地间,渺小轻柔地浮飘在河面,缓缓转动。
正如她当时的心绪,无头而苍茫。
水面平静,倒映出弯眉樱唇的女子面,吧嗒的一滴泪,使得水画在了水里破坏了镜面,成了现实中的一圈涟漪。
“劳烦船家——”
船夫转过身,半拱形的船坞中央端坐着两苕鬓下散发清扬的女子,背着光,似一尊道家的神像,船家为这错觉眨了眨眼,听她道,“送我上岸罢。”
她从半程的河岸往回走,惶惶度过终日,走到了天黑。
岭北之地的崎岖不亚于岭南各郡县,下了大雨地上的泥沙又湿软不会反光。
因为不熟悉地形,一脚踩了空,从高坡上连人带脚滚了下去。
坡底下是大水,她掉下了激流勇进的河流之中被大水冲走,失去意识前,只来得及抓住了一根飘来的浮木。
***
“好险,你不会凫水?”月阔格儿惊叹。
“我会。”长幸回忆起当日的境况,心有余悸,“但是水太急了,我便挣扎不动。”
“好啦好啦,姑娘命大,现在什么事儿也没啦。”月阔格儿拉住她的手,左晃右晃,“你叫什么?”
“长幸。”
“长——幸——幸姑娘,待你好些就继续回家奔丧。”
“我父母皆去世,无意回家。”
“你有丈夫吗,有孩子吗?”
“没有。但有个心上人。”
“那去找他啊。”
“不了,他很忙。”
“能有多忙,忙到不能和你见面?”月阔格儿不解。
长幸探听到夫妻两个春夏跟着外国的骆驼商队跨越沙漠,回到月阔格儿的家乡运伊犁当地的食物和皮革。
到了秋冬,就待在中原的边境贩卖这些西域来的货品给内地的百姓来挣钱过冬。
心下有了另一种碎亮的希望。
反握住月阔格儿的手,“我能否随你们一同去西域?我天生不足,早听闻西域那块有奇药可以治疗疑难杂症,一直想去看看。”
她沉浸在这温和的薄梦里,精神忽然好了许多,月阔格儿惊奇的同时,也不敢打碎了她的薄梦。
提醒她,“伊犁非常远,那条路除了我们一般人适应不了的,还有讨厌的匈奴人总来伊犁骚扰我们做生意,你不怕?”
“我不怕。”长幸笑一笑,“以后,以后会好走的。”
下一步朝廷为了除尽匈奴,已要联合月氏。
西域该开了。
会有一个中原的帝王打通河西走廊,派使臣出西域,成就一条如她的薄梦一般美妙伟岸,跨越千万里遥遥的丝绸之路。
她不要死,她要看。
看见属于窦矜的海平盛世。
看,沙漠过飞鹰,将汉照海西。
梦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