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信鸽牵一线
陈鸾等人从漂泊大雨等到雨幕渐停,自天色昏暗等到却金的深夜,纷纷燃起了火把。
眼看侍卫们都站的身体发僵发硬,脚底酸软,陈鸾下令稍整休憩。
但月都破开了乌云,也未见那二人下来的身影。
那一瞬间他脑海什么想法都闪过了,脸上露出一种惊恐的担忧,被程药捕捉到了,“陈大人,稍安勿躁。”
他正靠着自己的军马随坐,听完呵了两声,朝地上狠狠“呸”了一口,指着程药怒目,“我就不该信了你这个家伙的鬼话!”立刻吆喝士兵都起来。
打算去找人了,那山群里慢慢现出二人身影。
陈鸾连忙迈开脚一阵快走,终于确定了那下来的身影是窦矜和长幸不错,才狠狠松了一口气。
两人在悬崖上呆了半个夜之久。
下山后,窦矜上马,长幸入车,未曾交谈过一句。
打道回宫之后,这样的局面也没有丝毫的好转。
窦矜很快就为姜皇后加封谥号,供进元祖太庙,未央宫里只有一道道加封、服丧的圣旨传下来,此外嫌少看见他本人摆架过来的身影。
洛女阁平直修正,飞檐走势秀丽华美,离皇帝寝宫甘泉殿不远,已于两年前竣工。
竣工后一共有三层楼,在一楼的殿堂和二楼的寝间之外,又在三楼加高了澹台。
辛姿跟收绿几个人在一块忧心忡忡,边指挥底下人将洛女阁与其他宫殿一般取下丝缕彩帛,换上白麻,边挂着一张脸讨论。
收绿:“女君子今日好些了么?”
辛姿摇摇头:“还是不怎么吃得下饭。”
“要不要告诉陛下?”
辛姿只是叹气,“她,大概是心病。”
其余人也在聊,“陛下又要服丧,那这新纳皇后之事是不是又得拖延了。”
“皇后的人选都有了,估计还是会办的,就是热丧期间不可太隆重。”
“什么嘛,你哪里来的消息。”
“崇德殿的小内侍啊,那些大公在朝廷上吵呢,都要让陛下选自己挑的人家。辛姿阿姊,你觉得呢?”
之前她们还猜测过,按陛下和御尚的那种暧昧关系,这皇后会不会要让御尚来当了,但如今他们两个就跟有了什么深仇大恨一样,信心倍减,对押注御尚又没了把握。
刚好辛姿最得御尚信任,想探探她的口风。
辛姿淡淡开口,“别瞎捉摸了。关山一战还未结束,待陛下凯旋归来再谈此事。”
收绿帮着她换掉这个话题,“对啊。你们不如多关心关心自己的身体,外面的疫情好了没,没好可都不许出宫。”
“那宫外的疫病,我听昨日御药院里的吕阿肆说药到病除,是御医们的方子奏了效。”
大概是聊欢了,有个侍女忽然道,“那方子是不是咱们御尚从宫外——”
话未说完被辛姿肃着脸打断,“嘘。”低声训斥她,“多说多错,没有根据的事你胡乱猜测放在心里就算了,还敢说出来让旁人听见,几个你的舌头够赔的?”
“辛姿阿姊,我再不敢了。”她连忙住了口,跑去一边帮忙取丝绦。
她们几个不知长幸何时出了宫,只是那日醒来人就不再阁中了,连带陛下放过来的那几个会武功的侍女也都不见了。
如实禀报了三公主,三公主不找,倒把她们几个都关了起来。
直到后脚陛下的人回宫发现女君子失踪,才将三公主关押把她们放了出来。
几日后女君子回来了,陛下也回来了,可是一个失魂落魄闷闷不乐,一个气色阴沉不可捉摸。
后来就接到已经去修仙的姜皇后成仙羽化的消息,三公主也没了消息,不知是死是活,感觉如今宫中也不太平,伴君如伴虎,轻易看不见波折罢了。
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女君子回宫以后疫病就有救了,这可能只有辛姿知道一点内情,但辛姿嘴严,什么也不肯对周围人透露。
她们哪晓得辛姿是为了她们好,知道了这命就保不住了。
***
关山一战暂且未平,窦矜知道长幸去了昆仑山,不眠不休改道返回,军中只道是宫中有紧急之事陛下需亲回处理。
谁知这一去,便是失了怡亲在宫内发丧。
前线飞马,传信大捷。
袁贼落败,据守一处未曾肯降,此外失地皆已收复,如今改分两边,击溃袁军之外出击张军,孟常请他放心,如若走不开便就地留在宫中好了。
众臣也极力挽留他留在宫中主事。
朝上,他们口风一致。
“国不可一日无主,陛下亲征已三月有余,太后仙去三公主卸任,陛下何不为此留下行立后纳妃之礼,也好重振我朝纲啊。”
此前所定的皇后人选中,最多人赞同的为董老尚书董盛之孙董维尔。
年方十七,父继尚书一职,母为姜皇后之表叔姜国公,背后连结了朝廷和军中两股势力。
人选合适,窦矜没有反对,也一直没有正式点头。
好容易抓了他回来的机会,那就自然不能轻轻揭过,他们言辞凿凿,势必要窦矜即刻妥协。
这次连张平也站在了众人那边,“陛下,成家立业延续血脉乃国之根本,关山大捷,想必捉拿袁张二贼只是必然,陛下尚可尽早娶后,为汉室诞下国嗣。如若挂念,也可先行过婚仪,再去关山坐镇。”
窦矜望着这一朝人,烦闷无比,忽然觉得人生了无生趣,很没意思。
他们都是的,都装着那些伦理规矩,什么立后什么纳妃,只要是文士学儒都逃不过这套定论,还有姜皇后,连她也逼了他。
忽然,极其轻蔑地笑了一声。
当皇帝之后他掩饰许多,已经很少露出这种当太子时的轻佻表情。
珠帘上的玉石磕碰,待众人s屏息凝视时,他的那种阴森森的笑容早已经消弭下去,恢复了正常,众人未觉异样。
但珠帘后的两只眼微扬,仍满是对朝纲伦理的嘲讽,对自己要和许多女人一起开枝散叶这种事的不屑。
议论完其他国政后,窦矜直接宣告罢朝,并且不日返回关山督战。
随即痛快一甩袖子起身而去,姿态嚣张,很有几分桀骜不驯的野蛮。
众臣见他这举动,先是呆若木鸡,随后大为不甘。
还要上前去劝诫,都被全则等人所拦。
他们都忘了窦矜曾经是一个疯子,疯子当了这天下的皇帝,规训的底色并不适用于他,注定是要吃苦头的。
***
回关山前一日,宫外飞来一只鸽子,越过了听举台。
窦矜耳先听得,随后擡头缓缓注目,瞧着它在视线之内消失,所去之向是那高耸木阁之处。
沉吟半晌,起了身。
全则一直亦步亦趋地跟着。
近日御尚称病未曾跟随陛下左右,一贯大小事都是全则全庞在打理,窦矜的脾气不比从前外化了,阴晴不定,也看不出来好不好,因此要更加小心伺候。
令他有些意外的是,窦矜步履是往洛女阁所去。
未央宫的宫殿里头,最高的就属洛女阁,都说太高不和规仪,最后也还是破了礼制给加了,三楼啊,比天子寝阁甘泉殿都还要高。
竣工后朝野哗然,闻名四海。
都好奇这神女到底有何特别,如果真是祥瑞,那想要得到的人也数不胜数了。
洛女阁外悬挂的丝白如银河在风中飞翻,窦矜进去时侍女们都在各干各的,你说笑我绣花,纪律很松散,见了他才顷刻紧张起来,一起来行礼。
正要通报,窦矜以手打住,“她人呢?”
那被问话的战战兢兢地答,“御尚同辛姿阿姊一块在澹台。”
窦矜颔首,将全则他们都拦在一楼,“在这等朕。”
木楼依旧崭新,上楼时并没有任何声响。
到了三楼视线大亮,能闻到一股酸甜的酒香,台上有个小角亭子,二人便是在那阴处待着。
窦矜眯了眯眼。
辛姿在帮长幸晒竹简,把那些竹简在太阳底下一一摊平了,隔着一会儿便去翻动一下。
浅色木的案几上燃着香搁着酒,那酒也是她们在鹤楼时跟西市酒坊学的皮毛手艺,回来就自己试着酿酒,今天终于可以尝酒了,用水勺打了装在壶里拿来分饮。
辛姿翻完书回来,见酒杯空了又低腰帮她斟了一杯。
而长幸端坐在案前,周围摆着些玉石。
她脊背笔直,左手挽住右手袖口,露出一截洁白的皓腕,一边琢磨一边写字,时不时喝一口酒。
那端坐的侧脸隐在烟丝中,外人只望得侧边的眉眼如远黛,肌肤之色霜白如雪。
鸽子咕咕咕在她耳边叫嚷,她早前用砚台帮它盛了些稻米喂给它吃,吃饱了,那鸽子又过来用脑袋蹭她的手。
长幸正喝酒呢,放下酒盏伸出手,一手往后撑着,仰了背将手举到高处逗它玩儿,它立刻跳在她手上呼呼地扇动翅膀。
她冲辛姿展颜,脸上有了些惊人的光彩,“好乖啊,比祥瑞还乖是不是?”
回宫之后,她与从前判若两人。
辛姿猜想她在宫外受了不小的刺激,除了主动跟陛下疏远,还有来自她自身的心结。
许多心事藏着不肯跟任何人说,郁郁寡欢的,远没有之前那么快乐了。
便也笑着附和,“我看啊,这只鸽子不止贪吃贪玩,还贪酒呢。”
长幸将手伸回来,和它热乎乎的小脑袋贴一贴,“是啊是个贪心鬼。”随即放它到地下去,推了推它,“乖乖,你还是飞走罢。”
酒碗不过是被她随意放在案上。
但那酒好像顺着香味儿生出了一根丝线,一端系在酒壶上,一端系到了他鼻间,他听得她对一只鸽子温柔的低语,忽然中蛊了一般迈开了脚,一步一步地靠近澹台的小角亭。
才将她的面目慢慢看清楚了。
长幸着了一身灰色暗鹊纹四方连续的染样夏季大袖,外罩了一件烟紫色的薄纱禅衣。
柔顺的乌发里只用了两根淡玉簪随意插在挽起的发髻上,露在右耳边上。
垂下的发用一根同色的发带束起,此时尾端也蓬松的铺开,绽在肩臂上如流下的瀑布。
夏衣单薄轻盈,她穿戴很少,整个人都是淡淡轻轻的,风一吹那纱料下的衣物抖擞,隐约勾勒出实体的曲线,衬得她越发单薄白皙。
这大半个月,偶尔在宫内相遇也是擦肩错过,她目不曾斜视,他也不曾。
二人形同陌路。
窦矜敏锐地捕捉到,那露出的一片雪白肌肤中,明显展现着一丝不寻常的病态。
神色微变。
鸽子迟迟不肯离去,她将这胖鸽子交给辛姿,“是陛下的鸽子,脚上还有信呢。你亲自送去听举台吧,别耽误了他们的事情。”
“不用了。”
他忽而沉吟。
二人惊诧地齐齐看来,才发现,已经不知在那处站了多久的窦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