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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绸 正文 第103章 粉绸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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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3章(加更)粉绸贰

    油灯微弱,西门音坐在炕沿处,头上三分之二都缠着绷带,只露一只眼睛和少许脸颊。刚才院子里的人闻声赶来时,她已被打得够呛,幸而母亲日常存着一截纱布,上次搬家没有带走,邻居七手八脚地帮忙包扎了一下。

    此时众人已经离去,她疼痛难忍,虽然挨了顿饱揍,但还是心虚。

    光线昏暗,明珰老远站在煤炉后,影影绰绰的,她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不似之前那般亲热了,不由得心中升起不安。

    “明珰,去换件干衣裳,你湿透了。”

    明珰咬着唇,心中又恨又惧,但看着西门那带着血的大白脑袋,一时又忍不住心软。

    沉默许久,她忽然道:“西门老师,你父亲就是明珠吧。”

    西门兀地看向她。

    明珰说:“特务给我看了照片!”

    西门惊得一下子站起来。随即欲哭无泪,知道完了,全完了,身体像软面一般又跌坐了回去。

    明珰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哗哗往外涌:“爹爹说人与人之间没有无缘无故的好,我以为你是个例外。现在懂了,你从一开始就是奔着杀我来的!”

    西门的精神世界已经垮塌,心如死灰地喃喃道:“对不起明珰,对不起,我……,我不说了,不了,都没有意义了没有了……”

    她目光呆滞地起身,拖着僵硬的身体向外蹒跚而去。

    明珰把屋门钥匙掏出,走过来放在炕上,说:“钥匙还你。”

    西门失神地摇头,“你留着罢。”

    明珰只当不闻,抱起炕上的兰花被。“屋子我不住了,没对特务说出明珠我已经仁至义尽,你也不用再找我。”

    “什么?”手臂忽然被有力地抓住,西门道:“你没有指认明珠?”

    明珰一把抽回自己的手臂,“对,我没有。”

    她在特务递来照片的第一时间便脱口否认了,倒不是她刻意包庇,而是她在跟特务打交道这半年来已经习惯了一问三不知,因为最早前的经验告诉她:交代的越多被他们纠缠的次数就越多。

    “但你也不用想着继续灭我的口,杀我没有意义了,肃奸委查到了我家账房季先生,他也见过明珠。特务已经去他老家萨拉齐抓人。”

    她抱着被子出门,到门口又站住了,说:“仇归仇、恩归恩。那天下雨,我们去香山,你为救我挡了落石,我记得的。”

    西门一怔,自嘲般地苦笑,说:“那天,我是想杀你的。”

    “嗯。”如今前情明了,明珰怎能回味不过来,“我知道。”

    知道她想杀自己,也知道她不忍心,正因为知道这份矛盾,所以自己也陷入一种深深的矛盾。

    她说:“现在两清了,以后别再找我了。”

    “不”西门一把握住她,“明珰,我带你走吧。”

    她来时准备了种种或哄或骗的话,现在一句都说不出了,不人不鬼三个月,此时此刻她忽然豁出去了,她想像过去那样坦坦荡荡活着,她再也不想设防,再也不想算计了。

    “我和家人明晚出发,我们一起去香港或南洋。明珰,你我都是一样的处境,想摆脱特务,想摆脱汉奸的骂名,只有出走这一条路。”

    这话说到了明珰的心坎上,被歧视的日子她过够了,尤其今天燕大一行让她伤透了心,爹爹常说‘人挪活树挪死’,与其继续留在这里苦熬,不如……

    西门说:“你家产业被划为逆产,但你们的火柴厂在香港和南洋有分号,对不对。”

    明珰心动了,倒不是因为火柴厂分号,而是北平已是伤心地,不过……

    西门理解她的犹豫,恳切道:“相信老师最后一次,好吗?”

    她明白明珰此时需要自己理清思路。把兰花被子从明珰怀里拿出来重新放回到炕上,“今晚你好好考虑一晚,如果决定一起走,就到南锣鼓巷找我。”

    说罢捂着脑袋、扶着墙,虚弱地走了。

    *

    香山别墅,听差仆佣们在连夜搬东西,该运走的运走,该封库的封库。

    黄春辅助管家在指挥,方丞没有出来看一眼,他从下午开始就仿佛在书房里生了根,离别是感伤的,但他知道自己同时也是幸运的,一个月前刚回到北平的时候,他没能说服父母同行,也没能说服兄弟姐妹,大家不愿离开这片熟悉的土地,然而仿佛上天不忍他孤独漂泊,刻意让他在那个午后重逢音音,于是第一次爱上的人,就这样再次携手,即便天涯海角,有她就是他的港湾,有他就是她的家。

    自己的父母兄弟不愿同去,但黄春的家人要举家追随,加上海东的老丈人一家,此行竟也足有二十多号人,兵分两路出发,今天已经有一拨先行上路了,事关重大,他一点不敢掉以轻心。

    此时门被扣响,进来的是海东,头发上带着微微的雨珠,他傍晚回东城跟师傅告别,刚返回来。

    方丞看他一眼,低下头继续记录什么。

    “三爷,那什么……”

    察觉到海东的吞吞吐吐,他擡起头看过来。

    “怎么了?”

    “我这次不能一起出去了。”

    方丞心中一咯噔,他一直以为能让自己内心波动的只有音音,没想到竟然还有海东。

    海东知道这个决定让三爷失落,这次出走,绝不是九年重庆行那么简单,有可能是十年、三十年、甚至……是永别。

    “师傅被海潮气病了,刚才我和师娘把他老人家送到了医院……师兄们不在,我……”

    方丞明白了,他放下了手中的笔,静了数秒道:“应该的。”

    海东内心纠结,孝和义不能两全,他说出口的同时,觉得仿佛抛弃了三爷,痛苦地深吸一口气。

    方丞沉默,九年的生死与共,他早已将海东视作比亲兄弟还特殊的亲人,可此去遥遥无期,他不能替海东做决定。

    违心道:“你师傅向来强健,小病小闹拿他不住,既是甘心被送进医院,想必病得不轻,你回去照料吧,这边有黄春和海新他们。”

    海东闷闷地站在那里,片刻后终究还是离去了。

    窗外雨声淅沥,门阖上的一瞬,书房归于寂静,无边的寂静。

    *

    南锣鼓巷狗吠声声,苏明珰出现在西门家的大门口,路灯把她的影子拉的好长。

    她在西门老师离开大杂院后已经拿了主意,她要出洋。这种决策也许相当幼稚和草率,自己究竟是小孩子,伶俐有之,冲动有之,但富贵险中求,没爹没娘的教诲和指引,有时候就只能把命运交给老天。

    她要走,只是眼下需要确定一下西门老师能否再次信赖,她不需要一直和他们绑牢,路上壮胆就行了,等到了南洋,她就和他们分道扬镳。

    现在有第二个人证的出现,西门老师已经没有必要再杀她。但事关自己性命,必须结结实实地试探清楚再做决定。时间紧,西门老师明晚就要出发,自己只有一天一夜的时间。于是她想了一个简单粗暴的验证办法。

    宅院后墙有一株枣树,她幼时顽劣,好爬树吓人,此时爬起来也毫不费力。后院黑洞洞,她来过这里两三次,对地形比较熟悉,知道左边小窗户对应的是弟弟们的卧室,右边两个窗户分别是婶婶和西门老师的卧房,不出她所料,左边几个小窗户已经熄灯,西门家凡事有条理有规矩,念书孩子雷打不动每晚九点睡觉。

    她瞄准借力的地方轻巧跳下,然后蹑足往前院去,摸到一个隐蔽处蹲下。

    此时西门太太正在含泪检查女儿的伤,西门怕母亲难过,忍着疼轻声安慰,告诉母亲说今天特务的歪打正着,无意间给她帮了忙,他们查到的季先生,其实已经在半年前遇难了,只是没有对外公开。刚才在大杂院本要对明珰讲出此节,但转念想到自己已将出洋之事坦露,万一明珰心生防备出现闪失,反倒害得自己前功尽弃,于是按下未提。

    西门太太闻言正要说话,大门忽然砰砰响,母女二人立刻对视,她们如今草木皆兵,这种半夜门响格外心惊,加之巷子里狗吠不断,心中栗六,连忙披衣出去查看。匆匆走到大门口,开门时身后的照壁遮挡,完全没有发现有一条影子闪进自家屋中。

    当看清门上声音源自一块耷拉在门口的破木板时,母女二人虚惊一场,回到屋后西门脱口一声:“好痛……”

    伤口淋了雨,不觉恨声道:“明珰这臭丫头,打得我好狠。”

    “快躺下,妈给重新弄弄,唉……”

    她们不知道床下已经藏了人,西门太太取来药匣子打算包扎,而一打开纱布看见那惨烈的伤情嗓音就嘶哑了,一声‘别动’之后就再也说不出话。

    西门安慰说:“没事儿妈,过阵子就好了。”

    西门太太依旧是说不出话来,明珰在床下只能听到她默默包扎默默剪纱布的微弱声音。明铛自然知道自己下手有多重,听到西门婶婶似有似无的抽泣声,她心里也有些不好受起来。

    西门婶婶过许久才仿佛缓过来,一边包扎伤口一边道:“唉,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受点伤我都心疼得这么样的,若是明珰那孩子被生生杀了性命,那她的父母在九泉之下也焚心吧。”

    明珰闻言鼻子发酸,下一刻就被西门老师的惊呼打断了情绪:“啊痛,死丫头……”

    西门老师一向端庄,哪有这样锐声失态过,定是疼极了,明铛心虚地缩了缩。

    这一夜床上的西门老师辗转反侧睡不踏实,床下的她也彻夜难眠。

    翌日早上天刚蒙蒙亮,西门老师就起床了,西门婶婶也睡不住,早早就进来说话,俩人纠结要不要再去大杂院找明珰。方丞比她二人更少觉,六点钟就打来电话,说要过来一趟,西门连忙说不要来了,傍晚大家在车站碰头就行,明珰意识到她是怕方丞发现她此刻的狼狈样,有点心慌起来,自己昨晚光顾撒气,把方丞他老婆打成这个惨样,要让那种睚眦必报的人知道,指不定怎么收拾她。

    接下去不知方丞问了什么,西门老师说:“再等等……我预感她会来的。”

    明珰无来由地觉得这是在说她,并且这种对话总透着那么一种难以琢磨的诡异,似乎非得把她带出外洋才保险,既然有第二个证人,何必还如此?

    本来已经放松的心又有点紧张了起来,庆幸自己昨晚选择了来偷听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

    然而刚要继续探究,西门老师便挂了电话出去了,床底能听到的范围太有限,干着急没法子,距离西门老师他们出走只剩十几个钟头,索性就继续潜伏着,但总维持一个姿势有些累,于是爬出来又钻进衣橱坐一会。

    等到中午都没有再见有人进来卧室,她就知道自己失算了,西门老师白天在书房和客厅的时候远比在卧室多,中午过去,下午过去,直到弟弟们散学回家的声音传来,始终再没有人进来,客厅偶有声音传来,也是不相干的说话,没有半点有用信息。

    明珰肚子饿得紧,桌子上有干果碟子,她抓了一把瓜子藏在床下嗑一会,终于门口传来了脚步声,她连忙停下嗑瓜子。

    西门老师走进来,拉开抽屉找东西,然后又走了。

    明珰渴得厉害,钻出来打算找口水喝,结果老天垂怜,桌上正正好地放着半杯水,连忙端起来牛饮而尽。听到脚步声又来,连忙爬入床下,但同时意识到刚才的水是热水,糟了,一定是西门老师刚才进来取东西时随手放下的,现在又进来取了。

    明珰心跳砰砰,要暴露了,要暴露了……

    门开了,脚步渐行渐近,忽然外面传来一声京片子——

    “哟!瞧这大户人家的肉香!”

    西门老师的脚步一顿,似乎是听出来人的声音,连忙返回去把门关上了,这个声音明珰也熟悉,是媒婆冯太太。

    果然,小四儿跑进来,低声说:“姐,姐,老舅妈来了,妈说你不在,怕老舅妈看见你的大白脑袋嚷嚷。”

    明珰可谢谢这位冯太太了,她的光驾让西门老师心神不宁,来回在地上踱步,早已忘了那杯水。

    冯太太的大嗓门真真切切传进来,“这怎说的!三姑奶奶如今什么身份,还能自己做饭?老妈子呢?丫头呢?”

    西门婶婶说自己闲着无事,不习惯用老妈子。

    冯太太说你也忒实在了,死要面子活受罪。

    冯太太说她是在隔壁王家说媒顺道过来瞧瞧的。她自打当了方丞和西门音的媒婆就红了,多少人争着抢着让她给自家子女牵线搭桥,现下已是东城一带成名的媒婆。

    “瞧,四个指头全戴着戒指,衣裳一水儿绸料,老嫂子我这辈子都不打算再穿布的了,要不是绸缎缺弹性,有心做几双绸袜子穿呢。”

    小四儿问:“为啥穿臭袜子,老舅妈不爱洗袜子么?”

    西门婶婶说:“大人讲话小孩儿甭多嘴。”

    冯太太:“瞧咱小四儿,瞧这肥嘴秃噜的圆脑袋,油水大了才几天儿,就长得袁世凯似的,嘿,真官样儿!我说姑奶奶,四儿的的生辰八字多少来着?”

    “他还小,不急。”

    “谁说不急,你不是娃娃亲还是我不是娃娃亲!”

    小四儿说:“豁牙的不要。”

    “瞧瞧,你不急,孩子急。”

    西门老师到椅子上坐下了,显然外面的聒噪叫她烦乱,这时外面的声音又杂了起来,留神一听,竟是方丞来了。冯太太立刻寒暄,好在谨之及时解围,找了个托词把他带进西门老师这间卧室来了,不过西门老师似乎更加局促了,明珰看见她的脚飞快地走到梳妆台镜子前,大概是发愁自己的伤。

    唉,女为悦己者容,可她现在只露着鼻孔和眼睛珠子。明珰足以想见方丞待会如何勃然大怒。

    果然,方丞一进门就顿住了,随即箭步上来,“你怎么了?”

    听声音都心疼得要死,明珰心想:算了算了,我不跟你们一起走了。

    西门老师说不小心怎样了,方丞不信,拿起电话要打给司机,西门老师只好按住,说是她自己不叫司机跟他说的,简单把昨晚挨打的事情说了一遍,她已足够轻描淡写,还是把方丞气得七窍生烟。

    “混账玩意,我宰了她!”

    明珰瑟瑟发抖,心想:本小姐不让你抓到!哼!

    谨之有眼力见儿,送进姐夫就水一样无声息地出去了,他姐和姐夫不知道屋里还有第三人,先是急,后又软,俩人一个心疼,一个款劝,好生恩爱。

    究竟正事要紧,方丞问:“苏明珰这个点儿还没动静,会不会不来了?”

    西门老师说:“照说不会,她既知道还有季先生是证人,不该如此抗拒我才对,莫非她也知道季先生早已不在人世?”

    明珰闻言大惊,这才明白为何非得带自己走了,合着自己仍然是唯一证人。

    她心跳如雷,可千万要藏好了,方丞现在对自己恨得牙痒,西门老师也居心叵测,出了这床底简直就是地狱一般的光景。

    “方丞。”西门忽然意味深长地唤了一声。

    她说:“对明珰,我不希望你有别的安排。”

    方丞一时不语,半晌才道:“确实有想过别的安排。”

    他们的对话含糊其辞,明珰有点云里雾里,忽然方丞说:“音音,我不吃兔肉你知道吧。”

    这一句好突兀,床下的人不明所以,但西门老师似乎心有所感陷入了沉默,她说:“你养过一只小兔子,后来出意外死了。”

    “是的,”方丞说,“活蹦乱跳的,常常蹭我的掌心,那么鲜活的生命突然就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那种心痛造成了我永远不吃兔肉的阴影。”

    床下的明珰看不到西门老师的表情,但已经意识到方丞想要表达什么了,杀伐果决如方丞,居然也会有这样的一面。

    “我知道留下苏明珰变数很大,会给我们此行带来极大风险。其实早前我们就有很多办法让苏明珰开不了口,黄春刚才来的路上也建议说交给青帮去办,他们会在我们离开后,让苏明珰消失得不留痕迹,但是音音,我们真的要那么做吗?”

    空气凝固了,明珰心跳砰砰。

    时间过了好几秒钟不见西门老师出声,她紧张得喉间发干,忽然发现床罩流苏下面的脚发生倾斜,明珰一愣,晓得他俩依偎在了一起。

    无需看他们此刻什么表情,明珰的心彻底放下来了。

    外面冯太太似乎被打发走了,方丞说:“我们该出发了。”

    西门老师说了句什么,俩人起身收拾行李。

    明珰在床下做着最后的决定,当方丞和西门拿着行李箱走到门口时,她下定决心,喊出声:“等等我。”

    西门和方丞吃惊回头,看到一团鸡窝脑袋从床底爬出来。

    “混账玩意!”方丞抄起旁边青花瓶里的鸡毛掸子!

    把音音打成草花,看不教训你!

    这自然是下意识举动,哪里有个当真的。

    西门音扑过去搂住明珰,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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