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提亲壹
两只灰雀站在窗外的树枝上嘈嘈切切,方丞坐在大班椅里仿佛生了根。里外无人,虫鸣鸟叫听得特别清楚,此起彼伏,不知在争个什么。窗纱半掀半落,在他的身上落下一半阴影、一半阳光,明明无风,但他却觉得光影在自己身上剧烈揪扯,半晌,阴影占了上风。
无毒不丈夫,哪怕手段狠辣,他也决不能输给另一个男人。
窗外传来汽车声,想必是金先生到了,他摁灭雪茄,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金先生步子快得很,这会儿已经进来了,头上冒汗,还没握手就大呼说来时路上的号外又有法币发行的消息了。
“接下来市面上的头寸益发要紧张了。”金先生一向稳重,现在却是哭丧脸一般。
方丞装作没看见,将他让至沙发,说:“是啊,我这次也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金先生啊了一声:“此话怎讲?”
方丞叹息,说:“今早也不知是中了哪门子邪,亲朋好友扎堆来跟我调头寸,输血太急,把股东们惊动了,竟然截住头寸要求评估完抵押物再出库,可眼下情势如此紧迫,谁调头寸不是冲着当日提款的,尤其眼下有一位主顾是南京方面托情过来的,实在抹不开面子,所以才请仁兄贵步寒舍,想从仁兄这里暂挪一笔头寸救急,愚弟不才,关键时候被股东掣肘,叫仁兄见笑。”
金先生听完,竟是生无可恋地仰天长叹:“时也命也,看来,天要亡我呐!”
方丞知道接下去自己按剧本演就行了,问:“仁兄何出此言?”
金先生苦笑摇头:“贤弟你大概还不知道,我那交易所出大事了。”
方丞:“嗷?”
金先生道:“就是你说的那样,不是一般的邪性,昨晚还好好的,今早忽然大批主顾踩踏式兑现,一上午将银根抽干了!糖精厂制药厂的头寸全调了一遍也没堵住,偏不偏法币增发的号外刚才又冒出来了,愚兄我……唉,明儿就得破产!”
方丞的讶异之色极其浅淡,本就是他在背后做局,有什么好讶异的,照剧本演就得了。
他说:“没想到仁兄也如此,是我唐突了。”
金先生唉声叹气,他一上午拆了东墙补西墙,正想着跟方丞求救,可巧海东上门相请,他遂忙不叠地赶过来,却不想自己还没张口,方丞倒先一步跟他借钱,叫他如何不失望。
他心如死灰,说:“贤弟啊,我是即将要破产的人了,也没别的能帮到你了,只是有句在商言商的大实话要提醒贤弟,你那些股东做得没错,眼下市面动荡,没有匹配的抵押品切勿继续出借头寸了,形势极为严峻呐,出去就可能立刻变成坏账!”
方丞道:“不说这个了,仁兄的危机,愚弟若是不知便罢,既是现下知道了,袖手旁观岂不成了不仁不义之徒,这样吧,我马上嘱咐襄理调头寸!”
金先生闻言精神一震,感激得几乎站起来。“贤弟仁义,可是贵股东们那里……如何交代!”
“他们聒噪,我担着就是了!”方丞说着便去拨电话,嘱咐襄理调头寸给金先生。
襄理在电话那边为难地道:“抵押品若是评估不过关,股东们那里又要麻缠,怕是短时间无法兑款啊。”
金先生燃起的希望再次熄灭。
方丞说:“什么评估不评估,金先生不是外人,随便质押即可,统统免于评估,立刻画押提款,旁人啰嗦,你让他来找我!”
金先生感激涕零,方丞越是如此仗义,他接下来越是惭愧,说:“不瞒贤弟讲,愚兄这一上午把厂房地契抵押完了,只剩下灯市口的老宅没人要。因那宅子有点犯忌讳,我不好坑贤弟你呀!”
方丞无所谓道:“哪里话,仁兄危急关头,愚弟岂能在这等小节上较真。”
金先生感激不尽,他是个实诚人,虽然方丞不计较,还是坦诚那里被日本人占领做过特务机关,杀过人。
方丞一笑而过,催促襄理快速办理房产抵押手续,好让金先生提款应急。
这场风波过去,二人才安下心来喝茶。
“偷得浮生半日闲,事情已然安妥,仁兄就请宽心,尝尝这蒙顶寒翠,这一方茶难得,比头寸还金贵。”
金先生双手接过,呷一口茶说:“贤弟高义,上次文兰受你款待,回去可是好一顿夸赞,说起来,我这个妹子啊眼光有些高,介绍多少才俊都不中意,贤弟人物风流,倒叫她极口称誉。”
“不敢当!”方丞说,“那日惹了大嫂和文兰小姐不愉快,还望兄台海涵。”
金先生一愣:“这话怎么说?”
方丞沉吟片刻,说:“文兰小姐兰心蕙质,我是非常仰慕的,但此前孟浪,有过一房太太,恐怕文兰小姐介意。”
金先生不以为意,说:“这个有所耳闻,但是打什么紧,特殊时期嘛,后方安置一房抗战夫人不足为怪,听说如夫人已经分开多年?”
方丞否认:“只是赌气,其实关系还在。”
“那也不打紧,文兰也是个识大体的,不会委屈偏房。”
方丞续茶,茶烟袅袅中,他说:“若是旁人也就罢了,但那个人的身份,会让您我都尴尬。”
金先生:“嗷?”
方丞擡头看住金先生的眼,说:“西门音!”
金先生:“啊?”
*
辅仁大学的校役‘铛铛’敲响了散学的钟,西门音夹着讲义从正楼出来,整整一上午,始终未见特务前来盘问,昨晚那几个不明派别的跟踪者到底是什么人?如此沉得住气,叫人心中更加不安。
不过很快她便顾不上这一茬了,校役老远向她走来,说有位金太太打电话到办公室找她。
她闻言纳闷,莫非是金家的哪位少奶奶?除了他家,她再不认识姓金的。
回到办公室后,电话恰又打来了,是金家的二少奶奶,声音客气到几乎有点阴阳怪气。
“西门先生,福贵儿的课到今儿就停了吧,这一程子的酬金派人给您送到府上,就不劳您亲自来取了。”
西门的心猛地一沉!
糟了!
*
海东今天纳闷得很,三爷一大早把金先生请上山,二人在书房密谈了半天,到中午的时候,银行襄理也来了,还带了一沓合同书以及银行的公章,三人在合同上好一番签字画押,搞得他云山雾罩,直到中午送走金先生,他才试着跟三爷询问原委。
三爷言简意赅,说:“金家老宅抵押给远丞了。”
细节他就不消多讲了,其实,清早一接到关于西门昨晚与野男人过夜的那通电话,他就下了狠招,叫襄理紧急找了几家小报,放出当局要发型法币的假消息,不出所料地让市场发生了一上午恐慌,现在官方已经辟谣,不过金家的宅子已经到手了。
而金先生虽然虚惊一场,但他的银根问题却也不是单靠那个假新闻能激发出如此恐慌的,而是早已经营不善在吃老本,即使没有今天这场闹剧,也很快就要前来借调了,方丞只是让事情提前了一些,以便在最紧要的时间拿到最需要的‘质押品’,如果不是一上午把优质品抵押完了,以金先生的老实劲儿是绝不肯拿凶宅押给他的。
眼下事情完全照着他的设计进行了,等西门办完事,金先生今早流出的银根也差不多回笼了,到时他把房子赎回,方丞既不用做那买凶宅的冤大头,又不费一文银子便圆了西门的意,两全其美。
海东看他一个人在那里吞云吐雾地盘算着,知道问不出个所以然,嘀咕着退出了,到客厅给黄春打电话。
“黄春,你上次说金宅被日本人祸害过,里面杀过人对不对?”
黄春说:“没错,怎么了。”
海东说:“三爷把那宅子接过来了,评估都没评估就做了抵押,这是昏了头还是怎的……”
哪知黄春脱口叫好,说:“这一招漂亮!”
海东一头雾水,“什么漂亮!这就是冤大头啊。”
黄春没接他的话茬,而是由衷地赞叹三爷的精明,三爷早已怀疑那座宅子跟西门的案子有关,但如果专门上赶着去买,就多少透着点奇怪,尤其那还是一座凶宅,怎能不让人怀疑其动机呢?然而他做局让金先生发生头寸危机,金先生走投无路主动来抵押,他再发善心解围,反而顺理成章。
三爷啊三爷,怪道从前人人说你虎视狼贪不择手段,此言当真不虚啊。
黄春这边把一切头头道道都已理清了,海东那边还一脸浆糊,
不过方丞可不给任何人寻思的时间,昨天也是自己轻信于西门,才落了个前脚被她从这里拿走钱、后脚就去找那个野男人的下场,现在他绝不要拖泥带水,必须一气呵成。
海东还在客厅举着话筒等黄春解惑,就听到三爷在书房唤他,他连忙挂了电话走进去。
三爷说:“给你派个差事。下山一趟,去西门家提亲。”
“这么快?聘礼不齐备啊。”
“无妨,现在就去!”
“可是……这么仓促万一西门不答应呢?”
“不答应,就让她在一礼拜之内拒绝,过期不候!”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