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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绸 正文 第12章 瓦岔胡同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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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章瓦岔胡同壹

    雪夜北平,天地白茫茫,远处正阳门箭楼隐约耸立,近处的油盐小店、成衣铺、纸烟摊子都已打烊,街上空荡荡的,只宅门儿门口有两辆黄包车横七竖八地停着,人力车夫袖着手站在雪影子里候活儿。

    一个弱女子走在这样清冷的雪夜该当害怕的,但西门音却想不起这一层,她的心被大事填满了。

    下午在六国饭店,她看似坚定果决,实则落荒而逃。当时甫一出门她就后悔了,悔自己走的太冲动。答应和方丞一起吃咖啡的本意是想问清楚他究竟如何知道砒霜之事、以及对自己的辛秘知道多少。而为了一只手套闹出的尴尬便默然离开,简直是罔顾大局,好在方丞跟了上来,她才得以下台阶,并且在二人同行的那段路上解开了疑问。

    大概是方丞意识到手套之事伤到了她的自尊,两人撑着伞往辅仁大学去的路上,他没有继续跟她卖关子,当她问及砒霜之事时,方丞坦言说是偶遇。

    事情就那么简单,他在同仁堂配药,她正巧去买药。

    西门闻言,心底巨石落地,同时暗骂自己鲁莽,之前一听砒霜二字就乱了阵脚。早知如此,就该咬紧了药耗子的说法不松口。

    不过究竟是放下心来了,方丞不知内幕,仅凭偶然撞见她买药,是造不成危险的,今后远着他些,此事也便自然翻篇,杀人计划还可继续进行。

    只是有个细节不妙,那就是下午在六国饭店听到方丞的小妹说要转去清心女中读书,如此便不能不考虑未来可能出现的变数。

    寻思间,脚底一个黑影子猛地窜过来,她吓了一跳定住,原来是只猫,两粒闪闪发光的眼睛在夜色中与她对视一瞬,转身跳上路边的屋顶跑掉了。

    她看看周遭,才知自己已然穿过南锣鼓巷,再拐几个弯,便是自家所住的瓦岔胡同了。虽是前日刚搬家,但距离原来的小菊胡同不远,只是把独门独院换成了合赁的四合院。

    细雪纷纷,胡同里静悄悄的,只有足下踏雪之声咯吱咯吱,她轻轻推开大门走进院子,合赁的人家住在东耳房,是一对在茶座里唱鼓书的夫妻,性格平和,同他们一样是安静的人家。此时院子里不听见一点声息,正面屋子的小格子玻璃窗上有雾汽,透出虚虚的、淡黄色的灯光。

    她在屋檐下跺了跺脚上的雪,母亲听到声音,打开风门迎出来了。

    “怎么回来这样晚,我正不放心,打算让谨之去路上接你。”

    母亲说着替她把身上的雪沫掸了掸。

    四个弟弟坐在炕上温书,等她进屋后纷纷喊一声姐。

    当地虽然笼着火,但母亲不舍得烧媒,屋子里还是冷得慌,弟弟们整衣整裤,甚至帽子都还戴着,简直跟在外面没什么区别。

    不过母亲说男孩子扛冻,冻不坏,倒是女儿住的西厢房烧得比较暖。

    说到烧炕烧炉子,西门太太就有点走神儿,自打那天在报纸上看到方丞的新闻,她就仿佛动了某种心思,而如今普通人吃的用的,包括从门头沟拉来的煤,样样都有可能是方丞名下的产业,因此这些日子竟没一天不触动心思。

    小四儿馋,放下手中的铅笔,向姐姐黏过去,帮姐拎大衣挂围脖,眼目光光地往她书袋里瞅,期望今儿会有油炸鬼或者艾窝窝。

    西门音摸摸他的小脑袋,说:“下雪天,没买零嘴儿。”

    “可是沉甸甸的呀。”小四儿说。

    西门音这才想起什么,于是拿过书袋,从里边取出蓝花棉布套包裹着的铝箔饭盒。

    她平日前晌后晌甚至晚间都有课,晌午路程远便不回家,午饭是母亲大清早做好的。

    母亲打开饭盒盖子,见馒头咸菜原封未动,问:“胃口不好么,怎就没吃饭?”

    西门音说金家小少爷过生辰,中午吃了席。

    母亲把饭盒装进一只竹篾篮子里,走出正屋,往院子里的槐树枝上挂着了,以防馊掉。

    西门音端了脸盆去西厢房,她喜洁,再累再心乱都得把自己洗漱干净。

    房东没给西厢房拴电灯,一进来暗昏昏的,只有屋子中间那只煤球炉子映出一道道跳跃的火光,炉子上想是坐着铁壶,呼噜呼噜地鸣着。

    西门音摸黑把脸盆放在盆架上,然后去三屉桌前点上煤油灯,挂好窗帘,一边走回床前,一边解开肋下的纽子。

    母亲进来时,她已经洗漱罢,淡香扑鼻,穿着一件家常的嫩粉缎面的小紧身儿,挖空着的小圆领,露出雪白的颈子。这是如今唯一一件绸衣了,还是战时的物件。

    “拾掇好就吃饭吧。”西门太太说着,把手上的茶壶海碗搁到三屉桌上,馒头咸菜就一壶香片粗茶,权当是晚饭了。

    西门音细细地吃着,母亲就着昏暗的油灯端详她,忽然问:“今儿是不是有事儿?”

    西门垂下了眼睫,其实对于她来说,有事儿也无非是那两件事儿——西角楼和杀人。到金家做家教是为了前者,去清心女中兼课是为后者,一件都不顺。

    她放下筷子,“妈,清心女中的差事,我今儿傍晚辞掉了。”

    西门太太讶异:“怎么回事?”

    西门音微微叹一口气,说:“有变数,没法在清音女中下手了,有人会认出我来。”

    “谁?”

    西门音不想提及见到方丞以及方家小姐的事情,只是简而化之道:“一个朋友的妹妹。”

    母亲闻言犯了难,缓慢地在床沿坐下来,沉吟道:“熟人的眼皮子底下做那件事自然是行不通了,但若辞了馆,就得另找合适的场合下手,这该如何是好。”

    西门音的眼睛黑而大,在微光中影沉沉的,说:“我回来的路上已经想好了,妈,咱们再搬一次家。”

    “再搬家……搬哪儿去?”

    西门音道:“那个大杂院。”

    ‘那个’大杂院……西门太太立刻了然,怔怔看着昏暗光线下的女儿半晌,终究什么话都没说,默许了。

    灯花小小地炸了一下,西门太太回神,取出剪刀欲要剪灯花,但是心事太重竟磕到了桌沿儿,震得火苗荡漾,让女儿的粉绸小衣一衬,竟有点灯影摇红的意味。

    这么柔弱的一对母女,却要去杀人,当真是连西门太太自己都不可理解。

    *

    雪下到第二天早上才停的,院子里白茫茫一片,西门太太不等天亮便起了,将女儿昨日的饭盒从槐树上摘下,拂去上面的雪被,另放了点盐和葱花,炒了炒当早饭。

    孩子们匆匆饭毕,各自拿了饭盒子出门,女儿去教书,儿子们上学堂,家里很快便只剩下西门太太一人,她是位有点文化的妇人,没出阁的时候给父亲的小诊所做事,家务方面很不擅长。她家先生在时,曾请过帮佣,如今家境落魄,孩子们又每日外出,一切的家务都靠她一人勉力承担。

    眼下的宅子本是刚住进来不久,太多地方尚待打扫,偏偏女儿昨儿个又说要再次搬家,她便连继续打扫的心气儿也无了,只在条桌前盯着全家福看得出神。

    外面有人叩门,东耳房的租户还没起床,想必是小四儿,这孩子打小就这样,冒儿咕咚、丢三落四的。

    西门太太随手拿起一条披肩,往院子里走,一面道:“忘拿东西了吧。”

    说着走近大门口,门开时,却见是位年轻人,二十郎当的年纪,礼数周正,鞠躬道:“伯母您好,在下是方先生的司机,方先生吩咐来给令爱送还行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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