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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绸 正文 第10章 东城方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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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章东城方家

    窗外落雪了,霰粒四分五裂,夹杂着一片片零星的雪花,世界仿佛忽然安静了,对面红砖青墙的弧形塔楼默默垂立,正金银行穹顶上曾经招展着的日本膏药旗不在了,只剩光秃秃的旗杆和那黑洞洞的老虎窗掩映在迷蒙的雪雾中。

    西门音一动不动地注目着。来六国饭店的车上,她揣测过这一趟最终是引火烧身还是不欢而散,结果却发现是自取其辱。

    落雪的窗户玻璃上,映现出方丞修长的身影,他进来了,一步步走到桌边,将那只雪白的绒线手套放在上面。

    进门前他已经将手套仔细清理过,叠得整整齐齐。

    之前出去翻垃圾本是想避免让西门难堪,然而越是这样越火上浇油,以至于道歉或者安慰的话在此刻都显得苍白。

    西门音神色如常,她把手套收进书袋,起身告辞。

    “我傍晚还有一个钟的课,就先走了。”

    方丞既歉疚又心疼,来时的种种,都已意兴阑珊,听她要走,也便顺其自然。

    “我让海东送你。”

    他走到电话机子旁,打电话给一楼茶房,让他们告诉林海东把车开到饭店门厅处,薄雪地滑,免得西门还要走上几步。

    然而接电话的西崽说:“林先生回贵府了,留话说他师父找他,晚点再回来。”

    海东的师父叫林剑阁,是伺候了方家两代人的老镖师。对于这个师父,海东是奉若再生父母,随叫随到,就连直属老板方丞相较于之都退了一箭之地。

    方丞这个时候不恼是不可能的,转手将电话又拨到自家府上。

    海东刚到家,接到电话很诧异,他本以为方先生和西门多年未见,怎么也得聊上一两个时辰,哪知这才不过一刻钟,就散了。

    他解释说师父有事急召,估摸半个钟头就能返回六国饭店。

    方丞不待听他说完就挂了电话,今天这场见面,竟就天时地利人和全不占!

    当着西门音的面不能失态,但低气压几乎把电话机子冻冰。

    转过身时,屋内空空,西门已经走了。

    他拿起大衣出门,及至到了一楼门厅,冷雪扑面,看到那个细瘦的身影已经沿着东交民巷走出十几米开外。

    饭店经理举着油纸伞追上来:“方先生,在下不才,派车送您。”

    地上的雪轻薄,很是拿脚,刚走出几步鞋底就粘了一层,跺下去,又粘上。方丞说一句“不用”,但将人家手上的伞抄走了,大步朝雪雾中的西门走去。

    西门的背影,渐行渐远,遗世独立。即便刚才经受那样的折辱,她依旧走得安静而自尊。

    雪花笼罩着天地,黑巍巍的古柏既聋且哑,树梢上露出的半截钟楼,模模糊糊晕染一团。

    眼睫上挂了一片雪花,西门驻足轻拭,突然头上的风雪被遮挡,不由擡眸,正对上方丞清澈的眼。

    对视片刻,她终究没有言语,点个头继续走着。

    方丞也没有说话,两人一步步走进风雪,台基厂大街过去,前方白雪红墙绿瓦,与灯红酒绿的东交民巷不同,外面是故都北平的真模样,北海的白塔、南海的红墙、正阳门的箭楼……沉静温和、典雅深沉,虽然满清王朝早已寿终正寝,但历史的车轮没有将所有都碾压,多数都还好好的。

    方丞想:都还在,都还好好的,都还来得及……

    *

    方家大宅门呈‘品’字形结构。林海东的师傅住在‘品’字右边的那个‘口’字地带,虽然附属于方家宅邸,但单看的话却是独门独院,这里与东家的宅院只隔一座秋海棠的园子,月亮门过去便是。

    这半晌,海东已经晓得师傅因何召他回家了,原来,大少奶奶下午从金家回来跟太太讲了巧遇西门音的事情。

    海东的师傅林剑阁是效忠方家三十多年的老镖师,功夫过人、为人耿直,在方家深得敬重,说是方宅的保镖,实际跟方老爷称兄道弟,他手下有十几号练家子徒子徒孙,海东便是自小跟林剑阁学功夫,直到十七岁才被拨出去伴随三爷南下。

    九年下来,他成了三爷的心腹,旁人跟三爷搭不上话时,就跟他这里打听。

    就连东家方老爷和方太太也一样,他们跟狡兔十窟的三少爷嘴里从来都掏不出准话,多数都是找来海东进行侧面盘问。

    但老爷太太又怕海东听命于三爷不跟他们讲实话,于是每次都让师傅先给他个下马威。三爷在外面养着哪个戏子哪个舞女?有没有带回北平来?有没有私生子等等,打从九天前刚从重庆回到北平那一天,海东就被盘问个底朝天。

    师傅是个老派人物,古道热肠,他坐在八仙桌旁抽水烟,背后却是师母钉在墙上的大白腿美人的月份牌,美人身上抄着大儿子铺子上的电话、牙科出诊的电话、外甥女种牛痘的日期、红白喜事随出去的礼数等……密密麻麻。

    师傅就是这样,尽管东家待他如手足,钱财不缺,但他悉数用来栽培一众徒弟,自己的日子始终清汤寡水。

    师父咕噜咕噜吸了口水烟,道:“三爷打重庆回来有小十天了吧,怎一直不回家?莫不是弄了一房妾室在外头?”

    海东说不是的,三爷打一回来就没消停过,不是有人找他调头寸,就是汉奸求他疏通关系。“您跟老太太那里问问就知道了,门槛都快被求情的人踢烂了,他没法子,只能躲去香山住着。”

    “说起这事儿我正想问你来着。”他师傅放下水烟管,说:“三爷在重庆是不是有些出风头?为何回来阵仗这样大。”

    “那倒没有。”海东说,“政府发起献金献机那阵子,不出手不行。”

    “这倒可怪,三爷?他?撒钱给政府献机?”

    林剑阁显然不信,他这些年虽然留守北平看家,对后方的情形不清楚,但三少爷是谁,那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主儿,把亲舅舅吃干抹净、把他老子的旧部赶尽杀绝,这些个历史,林剑阁作为方家的老人再清楚不过。

    他拿起水烟管说了声:“我看呐,他没那么慷慨!”

    海东无话可说,毕竟三爷的名声确实不怎么样。

    海东在师傅面前没有撒谎的习惯,实话实说道:“三爷之所以那么慷慨,是因为大人物跟他私下交涉。”

    林剑阁不睬,多大的人物能打动比鬼都精的三少爷,而当海东说出一个名字后,林剑阁顿住了,把水烟管缓缓从嘴边挪开,自言自语道:“敢情是通天了。”

    “可不,要么汉奸一个个地找他通关?莫说北平地界儿的鸡零狗碎,陈公博都找过他。”

    林剑阁沉吟,过一时拿起水烟管,“不说这个了。我问你,三爷跟那个西门姑娘到底是怎回事儿?”

    海东尽量言简意赅地把三爷与西门音的过往说了一遍,师傅听罢,也不由喟叹:“也是个奇女子啊,可惜了!”

    海东见师傅如此说,便把三爷近日的行止也交代了。

    “三爷对西门,放是肯定没有完全放下,但若说重归于好,那也不至于,西门性子太要强,三爷不把她盘明白是不会娶她的。”

    他师傅吸了一口水烟管,悟道:“也是,三爷人精一个,太太想必是多心了!”

    琢磨一时,又说:“海东呐,你这样,去后院太太那儿一趟,她擎等着想知道三爷跟西门姑娘的事儿呢,你就直说吧,一字儿甭隐藏,回头三爷怨怪起来,推我身上就是了。”

    海东规规矩矩地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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