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时候,历练的作用就出来了。
黎嘉骏在自己还冷静的时候给自己列了一个计划单,先给旅馆老板留了口信,紧接着回家拿了些值钱的小物件以防万一,随后找薛莲道了谢并交代了接下来可能的行程。她家住在大西门附近的文化巷,而政府和电报局都集中在城中心,考虑到要穿越半个城,她叫了一辆黄包车,一路往电报局过去。电话占线率太高,跨省基本不用想,她一般不考虑。
沿途竟然有不少人在放鞭炮,他们脸上喜气洋洋的,就像是过年一样。她满脑子都是二哥的事情,丝毫没有打听的欲望,报童手里举着报纸大叫着“号外号外!”可等她要听是什么号外时,车子却已经跑远了。她便又百无聊赖的呆坐在那儿。
到电报局发完电报后,她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去了政治部。
这对她来说是个挺恐怖的地方。
战地里滚多了,她跟那些当兵的一样对这种不流血的大杀器有种天然的恐慌,可能他们根本没懂上面某些人的理想却已经为某些人而死了,所谓不明觉厉莫过于是。而关在里面的人则更为悲剧,可能尚未血性的反抗过便已经悄无声息的入土,实在是炼狱一样。
自皖南事件后,果供之间的关系就像是晴天下浓密的乌云,偶尔漏点光普照给共同的敌人,大部分时间给自己人看到的只有无尽的阴霾。
她曾经最担心的,就是自己一个没把持住把家人带进这个坑,却没想到上回自己好不容易爬出来,转眼看着最机灵的二哥也阴沟里翻了船。
她最想不明白的就是二哥怎么会被抓,他既不是学生,也显然不是被一锅端的兔子,听着就好像是路过打了个酱油,毕竟兔子和学生都在牢里,而他却只是“关禁闭”。
政治部位于省镇府中,有独立的办公室,她曾经为那些翻译官的政审来跑过,接待的小姑娘很亲切,办事的小伙儿很温和,但是也仅止于此了,因为人家根本没必要对她露出獠牙。
省政府背靠着五华山,西邻翠湖,风景还挺秀丽的,她一路沿着翠湖走过去,到了镇府的时候,还是有些心里发虚,真想假装自己是个真游客默默的就回去了,可事实上她也没处躲去,她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进去,一路摸到政治部,门口办公室接待的小姑娘一身女式军装,歪戴着船帽,露出短短的卷发,很是精致漂亮的样子,看见她,表情有些惊讶:“诶,黎先生吗,我就说我见过您,您就是秦夫人对吧?”
她俩打交道的时候两人随口闲聊了几句,没想到这小姑娘就记住了,黎嘉骏有些尴尬,她记得这妹子好像是自我介绍过,但却忘了,不过这时候也不纠结这个:“对,我现在来……”
“可您的先生已经走啦,保释金还是要交的,他去拿钱了。”
居然错过了,黎嘉骏有些愣神,她问:“要多少?”
“十万块。”妹子还张开两只手掌一脸纯真,“还是看在秦长官面子上的,那个是你哥哥吧?”
抢钱啊,黎嘉骏心里滴血,虽然物价飞涨,但是十万到底是十万,换算出去差不多是后来的两万块左右,她估摸了一下,自己果然没带那么多钱,看来还是只能等秦梓徽来,便问:“那是我二哥,我可不可以见见他……哦,和他一起等我先生好了。”一边说一边很自然的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里面是一个缀了珍珠的银发夹,款式精致贵气,是黎家人梦想中她黎嘉骏该配的配饰,只是她都攒起来行贿去了,出门就会带一点,这次自然也拿了出来:“话说上回见过你我就觉得你这样的小姑娘适合这个,我这人短发习惯了,又要照顾孩子,想留个小卷儿都养不长头发,想到要过来,就顺手给带了,看看喜不喜欢?”
妹子接过盒子,很是羞涩欣喜的道谢,看起来还真是爱不释手,她恋恋不舍的收起盒子拍胸脯:“行啊,我去问问我上头,不过都让保释了,那肯定没问题的。”
“麻烦您了,哦对了,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他只是关禁闭啊?他到底怎么进来的?”
一提八卦妹子就激动了:“哎呀这种情况我都没见过,昨晚上一群学生好像要投供,被拦住了,上头审问了一下,得知教唆他们去延安的人就在附近一个会所里,当即就过去了,正好一锅端,谁晓得把人押出来的时候,黎先生不知怎么的路过,还上来打听了几句,我们上司多谨慎的人,当即就一起逮了。”
黎嘉骏都醉了,看到抓人还能上去打听,没听说二哥是这么侠肝义胆的人啊,绝对有奸情!“我哥不是这样的人啊!”她叫屈,“这太离奇了!”
“说是被抓的人里有他认识的。”妹子也有些迷茫,“他当时也不清楚情况,知道后就不说话了,我上班的时候还在审问呢,还要派人联络你们,结果联络官刚出去,你先生就来了,消息传得真快。”
黎嘉骏心事重重,觉得二哥犯了不该犯的蠢,肯定有什么无法掌控的事情在发生,她托妹子去问了能不能探望,得到许可后,被带到了走廊尽头一个小隔间,那隔间似乎是临时审讯用的,铁门,桌椅俱全,布置简单又冷厉,二哥正在天窗下靠墙坐着,他一身人模狗样的西服已经皱巴巴了,打了蜡的刘海错乱的垂着,遮住眼睛。
妹子很是周到,不仅给她带路,随后还端来了茶水和小点心。
二哥全程装死。
黎嘉骏关上门,坐在他对面,喝茶,吃点心,两人都憋着,看谁先憋不住。
“你还有多少钱?”结果还是犯事儿的人先破功,问的问题却非常渣。
黎嘉骏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你问我,还,有多少钱?”
二哥撩了一下刘海,皱着眉看别处,就是不看她。
“黎嘉文你看着我!”黎嘉骏提高声音,她莫名的有种痛快的感觉,二哥居然有今天,要是她愿意,她现在都能揪着他耳朵训话,他绝对不带反抗的,“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有这么跟哥哥说话的吗?!”二哥声音响了一下又弱了,嘟哝,“虎落平阳……”
黎嘉骏毫不客气,立马接了一声:“汪!”
“……”二哥目瞪口呆,“你赢了……”
“说!怎么回事!”不要脸起来天下无敌的黎嘉骏怒拍桌子。
“你先告诉我,保释我用了多少钱。”
“你觉得应该是多少?
“五六万?”
“乘以二谢谢,少年。”
“这么……”他的大叫在黎嘉骏愤怒的注视下消音,随即又问,“你还有多少钱?”
“所以说你刚才没问错咯,你问我还有多少钱干嘛?”她刚问完,灵光一闪,似乎领悟到了什么,“被抓的人里有你认识的,你要保释他?”
二哥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这就好解释了,但她还是忍不住有些想不开:“我说你又不是没见过这种抓人的阵仗,不管里面有没有认识的人,你可见过有人出来阻止或者打听的,请问你当时怎么想的?”
“我见到了袁曼仪。”二哥死鱼眼。
黎嘉骏愣了一下,猛地站起来,凳子哗啦一声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她来回走动几圈,还是觉得心潮翻涌:“你看到她?这么巧的事,你们不是两年……等等我有点乱,难道她真的?可你明明有怀疑,你还……哎,你分明不是这么不理智的人,如果是她,你当时更应该理清是什么情况,通供啊,你为了什么取消婚约你忘了?”
“你看到秦梓徽的话,”二哥木然的看着她,“会怎么办?”
“我……”黎嘉骏脑子里过了很多理智的方案,可最终只有颓然低头,“我不知道。”但她心里隐约明白,她那时候肯定“你们干什么你们干什么”的冲上去了……
谁也不知道这一抓还有没有再救的机会。
可她还是得残酷起来。
“袁曼仪,不是钱能解决的。”她冷静的指出。
二哥垂头坐着,默认。
“而且。”她双手撑桌,俯视着他,压低声音,“我不信你被抓后,会说明你和她的关系!否则你就不是十万块,能在这,就解决的了!”
“我说,我看到了以前一个友人,是个大家族的小姐。”二哥声音平缓,“我不知道她通供,我当然不知道。”
看着他的表情,黎嘉骏莫名有些心酸,她不忍再继续扯开他的伤口,现在他苍白的表情已经血淋淋了,她缓缓坐下来,即使心乱如麻,还是强迫自己琢磨了许久,才道:“我,我可以去打听一下情况。”见二哥倏然擡头,两眼放光,果断道,“你不能出手,我来,到底是以前两家有过交往的,认识的人,出了这样的事,帮忙关照关照,知会一下家人,还是有必要的,否则,否则显得太冷血,是不是?”
“是是是!”
“哎……”黎嘉骏往外看看,“最快联系袁小姐家的方式是什么?你知道电话?”
二哥摇摇头。
“那只有发电报了,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先拖住!”二哥笃定,“等定罪就无可挽回了!”
黎嘉骏又气又笑:“说拖就拖,怎么拖,抱大腿吗?!”
话刚落,铁门打开了,接待妹子把秦梓徽领了进来,他速度倒快,进来时一脸着急:“不是说好了好好呆着,怎么你还能把自己关进来!?”
黎嘉骏被他拉起来往外推:“办好了?”
“关键就是钱,交了钱难道还留着吃住吗?”秦梓徽无奈,“嘉文,走了,走得动吗?”
接待妹子在一旁叫冤:“哎呀秦长官我们没有用刑的!”
二哥站起来,气场非常沉郁,等走到外面,忽然就问接待妹子:“请问,他们是在警局吗?”
黎嘉骏翻了个白眼,转头看到秦梓徽一脸惊讶和疑惑,他望过来,满脸“什么情况”,她又翻了个白眼,疲惫的叹口气。
接待妹子看着跳脱,二十出头的样子,听了二哥的问题,却挑挑眉,神情意外的成熟:“黎长官,您好歹也是陪都过来的官,见过风浪,我年纪小不懂事,但也知道,秦长官一家这么费心费力把您捞出来,绝不会希望您再出事吧。”她没回答二哥的问题,而是让开身,“我还在上班,就不送了,秦太太有空常来玩啊。”
黎嘉骏干笑,常去政治部玩?妹子真萌。
二哥被妹子顶了一嘴,沉默下来,打头在前走着,后面黎嘉骏低声和秦梓徽解释了一下情况,秦梓徽听完也沉默了,男人心海底针,她估计一个是开启了英雄副本之美人关正在蓄力,而还有一个是已经死在“美人关”上心有戚戚。
她理解,但她不想懂啊!
三人走到外面,沐浴在阳光下,二哥深深吸了一口气,显然昨晚的惊魂对他来说还是有不小的影响,可明明他对这儿也很熟悉,但是深呼吸后,他现在外面,看着人来人往,竟然呆住了,透着一股子茫然无助的感觉。
黎嘉骏在一边站着,也跟着茫然起来。
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袁曼仪在二哥心里到底什么分量她一点都不清楚,但是既然当初都谈婚论嫁了那必然不会轻,这样一个姑娘在他面前被送进班房前途未卜,但凡有一点机会,是个男人都无法视而不见。
她估计这时候二哥已经智商为负了,要不是顾忌着家里人,可能热血一上头就冲去警局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