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战争年代,极致的幸福之后,必然会有深渊般的苦痛。
狂欢过后的人们终于可以开始面对他们一直可以不去面对的东西了。
外头热浪扑面,盛夏刚刚过去,黎嘉骏啃着苹果,翻看着前些日子的报纸。
其实她现在已经略有些感觉了,有些信息如果她不刻意去深想,人们是不会意识到背后有什么的,现阶段文盲率奇高,看报纸的,会研究报纸的,基本都是文化人,而且是精英阶层,只有他们会分析会深究,然后意识到一篇新闻后面有着什么含义。
而广播,则是国家最主要的传播工具,它面向的群体极广,谁都能听,所以专门传播主旋律,和上头想让下面的人知道的东西,也因此,广播如果作为娱乐手段,那自然是极好的,可如果想知道更多,那就非得好几份报纸一起合起来看了。
黎嘉骏心底里是很想再多一点对未来的把控的,可对她这种历史渣来讲,就连武汉会战都已经是历史课本上选修级别的事件了,让她再往后回忆,她除了知道张自忠将军会战死,以后会出现驼峰航线,还有西方也要开始大战,别的就只剩下两颗原子弹了。
她连她上辈子的老家抗日的时候是什么样的也不知道。
有时候她会很矛盾,因为在她知道的还多的时候,她卯着劲儿出去作死,可当她现在一无所知时,她却也能和普通人一样生活着,偶尔捐捐款,听听广播,看看报纸,就算她心里明白,外头明明还在烽火连天,归根结底,打不打仗,老百姓还是那样活,什么热血,什么愤慨,都压不过生活。
才一大早,家里又没什么人了。
秦梓徽每个月才能轮休那么一两天,昨天刚回来跪过搓衣板。
大哥现在越来越忙碌,自中国变成“内陆国”以后,怎么开辟新的市场成了国家和商人们最头痛的事情,大哥这种强迫症加完美主义者,怎么都不会有自以为已经“安居乐业”的一天,很久以前经过商量(其实就是他单方面报告),他已经准备把粮食生意扩展到东南亚,黎嘉骏为其远见而倾倒。
二哥则已经在“贼船”上死活下不来了,交通部的他和大哥一个在官一个在商,配合的亲密无间,刚刷完水路副本,现在也开始转东南亚刷公路副本,四面监工调度的他,一出门就好两个月不回来,家里人为他的终身大事也是操碎了心,可偏偏他就能完美躲过所有相亲,时不时的给家里人捎点儿甜头,一会儿说在昆明有了个小女友,家里收信没高兴两天,过阵子回来又空落落一个人,说什么性格不合分手了。
大夫人只剩下一句感叹:我们三儿到结婚都还没说过她跟哪个男的分手了呢,怎么现在的姑娘都那么厉害?谈恋爱和玩儿似的。
无辜中枪的黎嘉骏摸了摸膝盖,想想觉得也蛮有道理的,自己好不容易年轻一回,居然还没玩过几个男人就婚了,真是浪费到心痛,她若有所思的望向秦梓徽,眯起眼。适时秦梓徽调休回来全家聚餐,心有灵犀似的与她对上眼,先是无辜的眨眨眼,随后意味深长的笑了笑。
……妖孽!感觉会被女干杀……
去年的时候滇缅公路就修完了,从大哥到二哥到秦梓徽全都瞄上了那条公路,火速合伙成立了一个货运公司,通过二哥的关系办出了通行证,果然没过多久那儿就成了主要的运输要道,因为实在紧要,能在紧张的军事用途间见缝插针的运点货简直难于登天,转眼公司生意就上了正轨,黎嘉骏上辈子当了那么多年马云背后的女人,现在终于也成为了一个快递小哥的老板娘,心里不是不酸爽的。
可奇怪的是,时常会从大哥嘴里听到损失这两个字。
公路而已,又没有轰炸,怎么还会损失?
对于她的问题,大哥就拿了《云南日报》的一张照片给她,只消看一眼她就明悟了,这图片她见过啊!原来滇缅公路就是它!那个“九曲十八弯”的S型公路!
不管是不是老司机,光看那路就会头皮发麻,数不清的弯道,一百八十度的拐角,还没有护栏!没损失才是奇怪!更可怕的是,她隐约记得这条路好像是纯手工的。
“听说这路是纯靠人力修的?”黎嘉骏傻白甜的问。
“要不然靠什么?征用了二十万劳力,用了一年修好。”大哥道,“这事儿你二哥最清楚,想知道问他,或者问你报社的同事也可以。”
二十万人,一年,这样一条公路。
黎嘉骏已经不敢想了,对于现在的劳动力能够创造的奇迹,她已经麻木了,如果别人对这样的奇迹能够发出惊叹,留给她的,也只有心疼而已。
“小姐,喝点粥,配点这个。”金禾过来给她端下午茶,“这是秦九爷给您捎来的正宗峨眉辣子,昨天姑爷送来的,您尝尝?”
“秦九捎来的?”黎嘉骏回过神,她直起身,扶着肚子,“哎哟哟哟哟哟……”
“别急别急,我给您调下垫子。”金禾喜不自胜,“没跑了,酸儿辣女,绝对是个小姐,哎,终于有个小小姐了,满屋小少爷,火气太旺了。”
“乐什么呀,真是个女孩子,那我就不是家里最小的姑娘了。”黎嘉骏故作哭相。
“哦哟哟,娘跟女儿吃醋,不知羞!”
黎嘉骏喝了两口粥,又翻了一会儿报纸,感觉没什么特别的消息了,就开始打开自己的笔记本,把摘录的事情一样样看下来。
她结婚前一个多月,人还在宜昌的时候,长沙大火。
那时候听说这个消息时,报纸称官方统计死难者只有两千,适时所有人都累得如狗一般,阵前战士几万几万的消耗,对于后方的灾难,并没有什么余力去探究。直到后来这件事情越闹越大,大家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一开始全国的报纸都说,这一焦土政策实时彻底,计划严密,长沙成为了一片废墟,“再无一草一木可以资敌”。
可十多天以后风向突变,盖因伤亡统计与原先计划严重不符,这特码哪是撤退后烧的,这分明就是烧百姓去的!严查之下发现,计划是有的,可这一次大火,却完全是因为一次意外起火引起的连锁反应,神经紧张的各处“焦土负责人”在看到一处大火时,已经有确认那是意外,可是那时候警察和消防队已经全部撤退,没人能扑灭,时间长了,其他各处负责放火的人以为“焦土计划”开始,便纷纷放火,全然没注意城里到底还有多少百姓。
从“大火五日被难着二千人”,到“死难者逾三万”,长沙大火烧了整整十多天,成了大后方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了所有的人。
即使被拉出来背锅的主要负责人被枪毙,可是申报所刊载的《登记结束》一文中,“省政府为每位灾民发了救济费五元”这句话还是让黎嘉骏合上了报纸。
接着,就在她婚前半个月,汪精卫果然跑了。
咦,她为什么要说果然。
他带着两个小伙伴,去了越南河内。
原本这件事情还是机密,机密中的机密,也只有少部分的人得到了一些消息,那时因为大哥正在开辟东南亚线路,才有好心人提醒二哥暂时缓一缓越南这一线,以免引火烧身,据说那时候校长还是希望能把汪圣人秘密劝回来,到底是不是真的,就很难说了。
可谁知道,汪精卫一定要作死,通过香港的《南华日报》,发表了“艳电”,明目张胆的告诉校长和所有他曾经并肩作战的战友,他要投敌!
艳电之所以谓之艳,原本纯粹是因为那一天的电报代号为“艳”,可在很多人看来,这个艳却分明合适得很,又艳俗,又谄媚,对日本人的。
看完艳电内容后,相比周围人的愤怒,黎嘉骏心里更多是嘲讽,她不由得想到上辈子看过的一本韩国电影中,一个汉奸最后的剖白,大概意思就是:我要是早知道会胜利,我才不会投敌。
呵呵。
“早知道”的人表示她就静静看着,不说话。
艳电过后,全国掀起轩然大波,到处都有谁谁谁投敌的风潮,毕竟汪精卫曾经的“党内圣人”称号实打实的,曾经也是一个敢刺杀敢拼命的党内义士,风评和人缘比校长真是好了多少倍都不知道,顿时人人都认为汪精卫的想法是对的,纷纷投敌,全国动荡不安,幸而家里没那么高的档次,投敌别人说不定也不要,各个巍然不动过自己的。
可万万没想到,这件事情还是和他们扯上了关系。
年后没多久,冯卓义,也就是维荣,他竟然来托付家人了!
他的孩子刚出生没两个月,他就被派去执行秘密任务,夫妻俩都是上无老下无小的人,同事也都朝不保夕的,举目四望,这个军统小头目竟然只能找上她了,黎嘉骏还记得身上背着个“监听对象”的锅,心情非常复杂。
维荣连求人都那么狂霸酷拽,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已经连温和的表情都懒得维持了,只是坐在那儿谈判似的说:“监听的事纯是我个人行为,并没有上报,你完全不用担心。”
……我还要谢谢你咯,黎嘉骏抱着茶杯。
小特务果然从她脸上看出了她要表达的意思,不耐道:“你如果不要一见到共党的人都那么激动,谁有空注意你?”
黎嘉骏虎躯一震:“啥!我啥时候!”说完她就虚了,好吧,她好像真的见到兔子就激动。
维荣却不放过她:“平型关,你以为我没看到?还有那次酒会,共党出现了,你眼睛粘人家身上就没离开过!”
“你在?”
“他在我就在!”维荣冷笑,“是吧,他在,你连我都看不到了。”
“……你吃醋啊?”
维荣瞪了瞪眼,差点就开骂了,他看看黎嘉骏,咬牙:“听说你是已婚妇女。”
“没关系啊,你抢不过我老公的。”
“我……”维荣撑着半边身子貌似都想走了,可最终还是拗不过现实,隐忍道,“我孩子才三个月,老婆月子没做好,伤了身。”他语气低沉,似乎很不愿意这么说话,可还是强迫自己道,“我认识的人中,唯独你们家最安稳,幺蛾子少,到时候若是我活着回来,你们只要不犯什么,原则性的错。”他没往下说,一副你懂得的表情看着她。
黎嘉骏本来就没觉得自家人会犯什么“原则性”的错,可想到维荣那变态的观察力,还是觉得有个靠山比较好,便一副不懂的样子问:“然后呢?”
维荣一副“你无理取闹你蹬鼻子上脸”的表情,咬牙继续道:“只要你们不犯什么原则性的错,我总归是会顾念旧情的。”
虽然他的保证很委婉,但是在黎嘉骏犯了如此重大的“错误”时,维荣的监视也确实只是个人行为,至少那么久的探听,军统从未有任何迹象表明把她列入观察目标,这一点讲,他确实时顾念着旧情的,黎嘉骏暂且相信了,便露出笑脸:“嫂子在哪啊?你出去多久?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维荣写下了他们家的住址,大概讲了一下他夫人身体哪里不好,有什么习惯,对于他自己,则只回了一句:“看报纸吧,若是回来便回来了,回不来……我夫人知道该怎么做。”
那时刚刚正是年假,她闲着没事便开始抠报纸,一个版面一个版面探索维荣的“秘密任务”究竟是什么,至于照顾冯太太的事,自然是大哥二哥派人去做。
随后三月,黎嘉骏被查出怀孕,她的身体并不是很好,家里很紧张,又给她往报社请了长假,她每日便以八卦和投稿为生,终于在月底的时候,看到了一篇报社的朋友从香港寄来的《南华日报》,上面有篇文章叫《举一个例》。
……通篇讲他被刺杀未遂,好友横死,主和目的不是他一个人提出的,他是背锅侠,他本来是想听校长的去欧洲的,校长无情无义无理取闹还赶尽杀绝……
刺杀!
卧槽!作为蓝衣社的老牌特工,这事儿说维荣没参与她都不信!太凶残了,那大兄弟居然去干这活计了!这时候越南还是法国殖民地呢,别人地盘上搞刺杀,难怪他觉得自己会回不来!更凶残的是,他执行任务的时候没死,可任务失败会不会被弄死啊!
看情况,连维荣他老婆也不知道,冯太太早就习惯了老公一身硝烟血渍的回去,压根没把他的一次出差当回事儿,该吃吃该喝喝的。担心家里人多想,黎嘉骏根本不敢跟任何人提,只能默默的憋着,直到一个多月后,维荣平安归来,她才松了口气。
天可怜见,再憋下去,她都担心自己十月怀胎后难产!
一边看笔记一边喝完了粥,黎嘉骏意犹未尽的又喝了几口酸梅汤,觉得不得劲,又要了碗小面吃着,外面秋老虎凶狠,她在这儿吃吃喝喝,感觉简直太腐败了。
要是能再回忆一点以后的事情,那就最完美了。
她放下笔记本和自己已经密密麻麻的地图纸,挺着大肚子在旁边舒适的叹口气,天马行空的瞎想,预产期是在十月,说不定是个小天蝎女呢,真棒,养成女王,不过女儿总是和爸爸亲,她得想想办法……
电话忽然响了。
黎嘉骏慢吞吞的坐起来,挪到茶几边,接起电话,懒洋洋的:“喂……哪位……”
“骏儿!”二哥在那头大吼,“出大事儿了!”
“哦,啥事儿?”黎嘉骏抠着指甲,二哥的语气很奇怪,混杂着一点兴奋,总归不会是坏事。
“你就不能配合点!我那么激动!”
“天呐!发生什么事啦!宝宝好紧张哟!哥哥你快点告诉我!”她嘴里激动大叫,继续抠指甲,眼睛四处瞄,想看剪子放哪儿,方不方便拿。
“前天!前天!”
“哦。”
“前天,德国进攻了波兰!”
“……”
“刚才!英法对德宣战了!”
“……”
“世界大战!世界大战真的爆发了!”
“……咔!”黎嘉骏指甲断了。
二哥还在那边絮絮叨叨的说着什么,可她全没听到,她维持着拿电话僵坐的姿势,感觉自己忽然被泡进了一桶冰水里,全身冰冷,所有的声音都模模糊糊的,连金禾焦急的呼唤的听不到,只听得到自己断断续续的,艰难维持的呼吸声……她忽然有种都飘忽的感觉,有些冷,有些酥麻,想哆嗦一下。
她的眼睛直直的望着前方,什么房子,什么山城,什么扬子江,全没了,视野的尽头,是凯旋门下的德军,是敦刻尔克撤退的英法联军,是纳粹的集中营,是黑烟弥漫的珍珠港,巨舰包围的中途岛,海水猩红的奥马哈海滩,两朵巨大的蘑菇云和停泊在东京湾的密苏里号……
世界副本,终于,打开了。
她真的哆嗦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