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嘉骏一睡就是一天一夜。
醒来时,她的头炸了一样的疼,身上倒好了不少。
她人在微微潮湿但干净的床上躺着,身上清清爽爽的,穿着一身朴素陈旧但干净柔软的棉旗袍,连头发都被洗过了。
这是遇到好人了。
不管冲钱还是冲别的什么,能对一个陌生人做到这个程度,心底必是柔软的。
黎嘉骏尝试着起身,她并没有被伤到骨头,这是谢天谢地的事,所以身上虽然疼,但却不妨碍她行动,她软绵绵的在床头靠坐了一会儿,听外面人声鼎沸,呼喝声不断,看来正是码头上最热闹的时候。
听到屋里的动静,一个长得略精明,但圆盘脸微微发福的老阿姨走进来,手里拿抹布擦着,开口就是海派腔:“奥哟醒啦?嘴干不干啦?歇一歇哦阿拉兜水去!”说着就转身出去了,那利落样弄得黎嘉骏一愣一愣的。
很快那老阿姨就带来一碗水,水是烧过的凉白开,虽然有点油味但算得上干净了,黎嘉骏咕咚咕咚干掉一碗,意犹未尽,却还是忍住了问别的:“阿姨您是……”
“哦,阿拉是老吴头的老婆,侬叫我吴阿婆好类,码头上都个样叫。”吴阿婆一脸和气的笑,“还要不要喝啦?还是要吃啦?饭还没好,哦对对对,我个儿子有哪里的酥饼带来,侬等一等哦。”
她那热情的样子,黎嘉骏简直要怀疑自己神志不清的时候答应给人家儿子当媳妇了……
虽然老吴头这个位于码头旁边的破屋一眼看去卫生条件堪忧,一鼻闻去直接让人绝望,可事实上他在照顾病人这方面还是达到了标准,吴阿婆是个嘴碎心善的能干人,把黎嘉骏料理的舒舒服服的,午饭老吴头回来了,两夫妻带着黎嘉骏三人一块吃着咸鱼蒸毛豆配饭,渔家人拿手的腌制手艺做出来的咸鱼咸香下饭,黎嘉骏馋的一气儿吃了三碗,乐得吴阿婆连说早知道她胃口那么好就给她用海碗了。
吃完了饭,黎嘉骏从行李里掏出点钱想用作医药费饭费和过夜费,却被两夫妻拒绝了,原来她的意外受伤竟然还有保险赔付,负责偷渡的帮派收钱还分档次,她那一档是最高的了,价值不菲,为的就是货运丧葬一条龙。
买等级低点的,受伤往外一赶,死了海里一扔,一了百了。
黎嘉骏这样的,受伤至少给找医生保命,养伤养到能走为止,费用不太超出都由帮派负责;死了好歹包个棺材送到家。活着还能要个车夫接送,算是买了白金保险了。
这不,确认黎嘉骏可以走了,老吴头便磕着牙出去,回来时外头已经等了个黄包车。
她要回家了。
黎嘉骏激动的腿都在抖,差点哭出来,整整三个多月,遍体鳞伤,她终于又走上了回家的路,想想就心酸得不行,此时家里应该已经收到了张龙生的电报在等她了,会不会有猪肘子大餐,肯定有红烧鱼,不行鲍鱼海鲜也来点她不介意哒,青菜她也想吃,这一路她就没吃过好的,新鲜蔬菜都能让她流口水!
黄包车夫跑得可欢,黎嘉骏正襟危坐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不再去纠结什么人权什么看不下去这样的问题了,她强抑着激动和怅然看着周围,法租界洋人众多,很多阿三警察在维持治安,热闹的像没有战争一样。
当然,法租界确实没打起来。
一点都不像在打淞沪会战的样子。
想到租界外面的上海会是一副怎么样的景象,她放在膝上的手忽然握拳,连累了右臂的伤,又是一阵抽疼。
远处忽然打雷一样轰响了一下,黎嘉骏擡头往远处望去,兴奋荡然无存。
果然,外面还在打,这个声音她太熟了,每天睁眼闭眼,都是这炮声,炸响的时候天摇地动,晃得人天旋地转。
黄包车夫也跟习惯了似的继续跑,都不带震一下的。
黎嘉骏忍不住了,往前凑了凑问:“大哥,这外头,打得怎么样啊?”
黄包车夫气喘吁吁地答:“客官您这是听不到吗?”话音刚落,又轰隆隆一阵。
瞅着大哥差点因为回答她岔了气,黎嘉骏慌忙坐直连声道:“您继续您继续,我不吵您了!”
“没啥,快到了,是这家?”
“……是。”黎嘉骏看着那大门,总感觉不对劲,她看着那熟悉的大铁门和门柱,拿起箱子,一边盯着门,一边慢吞吞的付钱。
黄包车夫一边接钱一边擦着汗问:“客官,您真是到这?看着没人呐。”
“啊,我看着……也不像有人的样子。”黎嘉骏觉得心拔凉拔凉的,都快喘不上气了,“这儿没打仗吧。怎么会……”
“哎,这我就不知道了,您还有需要不……诶稍等,您的钱东家已经包了,您不用给,客官,钱给您。”
黎嘉骏摆摆手:“大哥您等下我好吗,我问问情况,一会儿大概还要麻烦到您。”
车夫犹豫了一会儿,点点头,袖手在车边站着。
黎嘉骏走上前,敲了敲门,敲了好几下,才听到应门声,应门的声音也很陌生:“谁呀!”
“您好,我姓黎。”黎嘉骏深呼吸,但还是抑制不住的紧张。
门开了,是个长得颇为凶恶的青年,穿着一身黑色的短袄,下面不伦不类的搭着条西裤,他上下看着黎嘉骏,问:“黎三小姐?”
点头:“请问……”
“黎家早两个月就搬走了……好像是说去武汉还是四川,”看了看黎嘉骏的脸色,好像没大变化,青年又道,“不过黎二当家倒是一直到小半个月前才走,战事不利,他们不走不行了。”
“我……”黎嘉骏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我靠……”
“啊?”
“不是,我是说,我家没人打仗吧,这,这法租界好好的住着,现在,哎,去后方是我说的,可,可是,哎,战事不利,和,和我家有什么关系呀?”
“您也别急,黎二当家走的时候交代过我,说您可能来,让我到时候带您去找我东家,我东家会带你的,我既然见着您,那我这看门的活儿就算完了……”青年的表情竟然有点不自在,“那个,黎小姐,您还住这儿吗?”
没等黎嘉骏回答,他又急道:“哎您如果要看的话,容我收拾收拾,我弟兄多,来来往往邋里邋遢的,这房子。,对不住哈,有点脏乱。”
黎嘉骏简直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你也知道这是别人房子啊?”
青年点头哈腰的笑,原本凶恶的脸皱成了菊花。
“去理理吧,别跑,我去找个朋友,等会回来你带我去找你东家。”黎嘉骏很想进去看看,但看这青年很不希望她进去的样子,车夫又等了那么久,干脆大家都退一步,“对了,你什么名字啊?”
“小的冯阿侃。”
“哈……”黎嘉骏笑了一声,摆摆手,冯阿侃噌的钻进门里去了。
“黎小姐,您现在要去哪?”车夫弯腰等着。
黎嘉骏想想,终究不甘心过家门而不入,掏钱包又拿了点零钱给车夫:“大哥您再等下,我就进去看一眼先。”
“成,您去吧。”车夫也没客气,接了钱靠着车等着。
刚进门到院子一看,黎嘉骏就无语了。
前院全是衣服裤子,各种打补丁的布料像锦旗一样在树杈上飘着,还有好几个棚屋和水缸凌乱的放着,看起来活像是……住了十几个人的大院儿?
两个小姑娘着急慌忙在收衣服,看到她低叫一声,抱着衣服瑟瑟的看着她。黎嘉骏与两人对视了一会儿,面无表情的往里走,屋也没进直奔后院,刚转到后院就听那冯阿侃的声音又贼又急:“别舍不得了,东西都扔柴堆里,那可是大户人家小姐,才不会看这儿呢,到时候我给你们带出来。”
有个苍老的阿婆问:“那我们现在去哪呀?”
“哎我让你们住那么久还不够,现在你们还想怎么的?其他人住哪你们住哪啊,快点,别磨蹭了,还要去屋里收拾呢!”
“不是你说东家好心让我们住,怎么现在又赶我们呢?”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不依不饶。
“这是你房子吗?”冯阿侃问。
“不是。”
“那你哪来的理啊给脸不要脸,滚滚滚!”
“孩子她娘,你也是,这样的话怎么说得出来!”苍老阿婆的声音训斥道,引起周围一片应和,男女老少都有。
见了鬼了,一个普通复式小洋房,这是窝藏了多少人!
黎嘉骏慢慢的走出去,就看到一群破衣烂衫的人被冯阿侃赶着鱼贯从后门走出去,手里有些有小包裹,有些没有,冯阿侃刚扶了一下一个老人,擡头就看到她站那儿,当时就震惊了:“啊,黎,黎……”
后院里看他这样,都回头看到了她。
黎嘉骏去时的衣物已经差不多丢光了,只剩下一些命宝,好在遇到了张龙生夫妇,那个张夫人可讲究,硬给她准备了不少“衣锦还乡”的装备,此时她一身咖啡色长大衣用腰带松松的系着,灰色浅条纹直筒裤,黑色皮靴,头上歪戴着一顶兔毛苹果帽,短短的头发服帖的压在脸上,相机包上已经有洗不掉的鲜血和硝烟的痕迹,此时这么单肩挎着,双手插兜,腰杆笔直,又休闲又严肃。
看着这些人的眼神,她第一次有了一种,其实自己也可以很有气场的感觉。
不是她故意不亲切,谁遇到这情况能笑出来?
“冯阿侃。”她懒洋洋的问,“打游击呢?”
“啊?哦,那个,黎小姐……”冯阿侃搓着手跑上来,“我也是没法子,你看我这就把他们赶出去,对不起对不起,不是我,我没办法我。”
“这房子现在还姓黎不?”
“姓姓姓!”
“那他们谁?”擡下巴。
冯阿侃犹豫了一下,凑上来悄声说:“黎小姐,他们都是租界外面放进来的难民,放进来又没地儿去,在巷子里冻了好多天,我看着没办法才放进来,也就住了五六天。”
“五六天?五六天给我造成五六年的样子啦?”黎嘉骏四面看着,别说前院各种床单衣服,后院都搭上棚屋了,还有人的土灶冒着烟,一堆一堆的柴火四面放着。
“这我真没骗你,是五六天,主要是人太多了。”
不好的预感:“多少人?”
冯阿侃缩着脖子,开门时的凶煞气早被他自己吃了,他伸出一根手指:“百,百来个吧……”
黎嘉骏眼前一黑:“百来个?!全在这?”看着不像啊!
“男人,都去找活了,大多是在码头搬货,要天黑才回来。”
听到码头搬货,黎嘉骏愣了一下,想到那个救她一命的搬运工,心想现世报来得真快,就差这一句谢谢,转头老天就开始安排报恩事宜了。
“黎小姐,您要不去看朋友吧,我这就帮您收拾好。”冯阿侃很忐忑,“劳烦您千万别告诉我东家,我,我没妈,看着他们老弱妇孺的,我,我实在是。”
呵!还打苦情牌!“敢情我就是那面硬心冷没人性的咯?”黎嘉骏斜着眼,眼角又瞥到一棵树下疑似有一坨屎,那儿还曾经是她蹲着吃玉米看大哥打拳的地方,顿时一阵心塞,悲伤的转身摆手,“算了,住就住吧,反正这房子我也住不久,不过冯阿侃!”她霍然转身竖起一根手指,“我的安全,你保证;房子卫生,你保证,否则……有种你让我见不着你东家,懂?!”
冯阿侃这下脸真苦了:“懂懂懂,哎我还不如把他们赶出去呢。”被黎嘉骏一瞪,他又连连点头,“哎黎小姐您放心这是积德行善的事儿我一定办得妥妥的!”
黎嘉骏最后看了一眼瑟瑟的站在后门边一句话都不敢说的众难民,仔细一看却被那里面穿着陈旧的破袄的阿婆刺痛了眼睛,她眼里有浅浅的水光,温和,小心翼翼,带着点些微的祈求和讨好的笑意,静悄悄的看着她。
花白了头发的老人啊,本应是含饴弄孙的年纪,却不得不在寒风里别人的家中,用这样的眼神去讨好一个年轻的房主。
她被自己的脑补揪住了心,深深吸一口气才止住眼睛的酸涩,转身走了出去。
老人的眼神,大概是她一辈子的软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