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那群长官从帐篷里出来时,黎嘉骏巴巴的站起来,想凑上去说几句话,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在卡车边张望着。
周书辞是全程跟在几位大佬后面的,他表情严肃,眼神还很犀利,从山披上的帐篷出来,走下山坡时,他刷的一擡眼,就和黎嘉骏对个正着。
“你干嘛?”他走过来,冷声问。
“我。”黎嘉骏捏着手指,有点不敢擡头,“我们能留下来吗?”
“什么?”周书辞不知道是没听清还是不愿听,“你再说一遍?”
黎嘉骏心里有点不妙的预感:“我是说,我们能不能留在这?”
周书辞眯起眼:“留在这做什么?”
“我觉得,会有一些特别的事情发生,我想留下来……你们也留下来吧?”
“不留。”周书辞斩钉截铁,“都走。”
“你都不问问为什么?”
“有什么为什么的,有什么好留的?”周书辞表情很狰狞,“你想做什么,对他们很感兴趣?还是……”他逼近了一步,“为你的家人着想,就算有什么想法,也不要表露出来。”
黎嘉骏突然意识到了周书辞是什么意思,她猛地感到一阵冷意从脚底直窜到天灵盖。
“你,你……”她后退了一步,靠在卡车上,觉得自己的惊恐有点过于表露,可是即使不了解历史,她太知道党争的血腥和残酷,无论哪朝哪代,无论左党右党,不管表面怎么联盟,暗流就从没平息过。
而他们蓝衣社,不管黎嘉骏知道多少,只要把他们想象成盖世太保,想到盖世太保对纳粹的忠诚,她就觉得自己已经可以去死一死了。
她竟然跟盖世太保表示她想跟红军呆一块……
周书辞似乎是气得不轻,手一伸把她困在面前,阴声道:“还是说,你已经加入了?”
天啦噜姐上辈子都只是团员啦!黎嘉骏连连摇头,欲哭无泪,她在这方面本来就毫无立场,这种全民族联合起来抗日的时候更是已经嗨得忘了政治,却不想在这种时候栽这么大个跟头,解放前她是不会加入任何一个党派的,因为通通都高危!一着不慎全家倒霉!
可是,平型关大捷……黎嘉骏眼里挂着两泡泪,既然是大捷,肯定能活命,她的目的多单纯啊,心灵多美好啊,还邀请他们一块儿留下,结果,结果人家以为她要入党!
“我知道了……”她低下头,“我第一次见传说中的……有点好奇……你不要误会……我们家什么立场你还不知道吗?”
周书辞微微歪头,盯了她眼睛半晌,哼了一声,终于放开她:“这次是我,如果是别人……”他不着痕迹的看了看不远处轿车边的维荣,“就没那么简单了。”
黎嘉骏心情也很阴郁,不仅仅是因为围观平型关大捷无望,回到前线安全没法保证,最大的原因,就是周书辞的态度。
她无法评价,三年解放战争已经给了答案,实在不需要她去纠结什么。
只是这一趟看到两位教科书人物的兴奋,却全变成了意兴阑珊,她甚至连要求和两位合个影的要求都不敢提,要知道她刚才确认两位身份的第一反应,就是求合影求签名的。
黎嘉骏的消沉直接导致了回程的沉闷,她也觉得自己对不起那几个小心翼翼看着自己的卫兵,可她都这样了,当然提不起任何兴致来逗大家开心。
等再次回到团城村,躺倒在地铺上时,她才渐渐恢复过来。
其实想想,不管是不是大捷,归根结底还是要打,是打仗就要死人,既然哪里都会死人,没道理因为是大捷就少死两个,而这少死的两个人里,没道理偏偏就有她。
“哎……又要更新了……”她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里面有三张信纸已经写满,皱巴巴的灰扑扑的,她又要了两张信纸,拿出钢笔,写起来。
直到天快黑了,周书辞才掀帘子进来,黎嘉骏就着煤油灯还在写。
“你在写什么?”
“遗书。”她头都不擡。
“……写这么多?”
“打一次仗写一次!我已经尽量言简意赅了!”黎嘉骏表示无奈,“感觉再多活几年都能写成长篇巨作了。”
周书辞嗤笑一声:“这个字……想写成长篇……呵呵……”
黎嘉骏刚想回嘴,忽然想到白天周书辞那副做派,忍不住哼了一声:“别跟我讲话!”
周书辞也哼了一声,直接倒到另一头的草垫上,没一会,维荣也进来了,他似乎很疲劳,话也没说就倒在铺上。
见另外两人都睡了,黎嘉骏也不好生意再亮着灯,便灭了煤油灯,收起信塞在怀里,躺下就睡。
外面虫鸣清脆,一阵一阵的,还有夜枭阴森的啼声,整个阵地上除了无声无息的巡逻兵,其他都睡了,安静到吓人。
转眼离七七过去,竟然两个多月了,可她还没找到回家的路。
黎嘉骏傻愣愣的看着漆黑的天花板,心里画了一遍自己离上海的距离,长长的叹了口气。
几天后她才隐约感觉到,周书辞他们的任务,似乎就是来“观察”两党合作的。
这很隐秘,也很隐晦,没法说出口,也没法否定,她束手无策。
他们一直不走,她一个人也走不了,在这个没有铁路,马被征用,想跑靠走的地方,她也只能咬牙呆着了。
等到过了九月二十,她几乎是寝食难安的等待日军的进攻,这种可以预见的战争比突然袭击还要难过多了,也比七七的宛城战斗还要可怖,她没有城墙了,只有漫山遍野的战壕和工事——还是一些劣质的工事,说不定炸弹掉下来时没炸死人,炸开的工事却能把人砸死。
她要了条枪,要了把刺刀,抱着入眠。
气氛一天比一天凝重。
很快,又是一个夜晚,它来了。
刚开战的时候,黎嘉骏刚刚入睡,那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在没有电的世界,她根本没有所谓夜生活,什么时候天黑,什么时候她就睡觉,所以在开战很久后,她才被阵地上一阵阵号声惊醒。
周书辞他们也都噌的跳了起来,一边拿东西一边对她喊:“到指挥部去!跟着高将军!不要乱跑!”
“你们呢?”
“你别管!”说罢,两人冲了出去。
黎嘉骏没法,抄起家伙就奔出去,一溜小跑向着团城村里的指挥部,那儿亮着灯,人声鼎沸,热闹的紧。
里面有人正冲着电话大吼:“他们追着七十三师过来的!七十三师!就这么撵到门口!已与我部断路部队交火!对!情况未明!对!派人去看!”
黎嘉骏抱着枪就坐在指挥部外的角落里,山里的九月末寒凉,她看着东边,一阵阵的亮光在天边闪烁。
她看过地图,虽然简陋,但是现在已经可以凭方向知道哪儿在交战。
那是平型关前的汽车公路。
以日军的尿性,那么多的车,那么多的辎重,他们也只有走抢占公路才能存活,所以高桂滋一开始就布置了部队在那儿阻击。
但是其实那儿不在他的驻防范围内,另有两个连的隔壁防区的晋军驻守在那边的高地上,即使如此他还要在有限的兵力情况下派人过去,可见高桂滋对于晋军的战斗力有多么不信任。
整个阵地像是被踩中的蚂蚁窝一样在月光下密密麻麻的动了起来,士兵们亮起了火把像乌龙一样在战壕里快速的走着,一眼望去,周围的高地上火光排队游动着,再加上远处地平线上一闪一闪的天幕,以及沉闷的轰隆声,场面颇为壮观,就像奇幻电影一样。
有个传令兵跑过,差点踩到黎嘉骏,他什么都来不及说就噔噔蹬向前冲,黎嘉骏有些不好意思,往里缩了缩,最后总觉得怎么坐都碍事,干脆坐到房间另一头的窗户下,一边听着里面的声音,一边一颗一颗的往枪里放子弹,随后一次次拉栓,瞄准,又放下,再拉栓,这样一遍遍做着,仿佛能让她平静下来。
她知道这个时候没有任何人会想到自己,也不会保护自己,她只有靠自己,杀敌,或是自保,无论做什么,目的都是活下去。
凌晨的时候,战况又爆发了,高桂滋几乎是声嘶力竭的在下令:“是1886.4高地吗?!没有人了?!一个都没了?!两个连!全打光了!?不行!不能撤!我知道不是我们的阵地!可那个不能丢!你再派两个连去!什么友军的客军的!这是命令!抢回来!”
过了许久,电话声传来,对话声又传来:“抢回来了?!好!好!好!”可这三个好字,没一个含着高兴的情绪,转而又变成了:“还剩多少人?恩……”声音沉默许久,低沉道,“尽力守吧,能撑多久,就多久。”
战火中的时间每一秒都无比漫长,黎嘉骏眼看着前面的战火越来越亮,一连又一连的士兵被派出去,又一连又一连的牺牲在阵地上,仅五个小时,黎嘉骏就亲耳听到了高桂滋所部84师的人像骨痛贴膏一样,哪里缺漏贴哪里,仅为晋军抢高地就有三四回,好几次抢完了还给晋军防守,没一会儿又被日军抢走,然后晋军又哭着来找妈妈……
高桂滋被磨得没脾气,整一个战线都是良莠不齐的杂牌军,这是个纯混编军,什么系统的兵都有,相隔两个防区的武器都千差万别,左边可以打飞机,右边连枪都没配满,实在是伤痛了指挥官的脑子,作为其中隶属中央军的最强师,高桂滋只能像超人一样左支右拙,没一会儿就精疲力尽。
才五个小时,战火已经烧到了门前。
日军战斗力出乎意料的强,完全就就是把这儿当主战场打的样子!
指挥官们终于意识到这一点,可为时已晚,主力都在千里之外的雁门关,这儿都是协防的友军,无奈之下,高桂滋等将领连连发去请求增援的电函,终于在前方苦战五个多钟头的时候,得到了总司令傅作义将军的电令:已增派71师,另两个步兵旅前往大营口增援!
大营口正是现在战火燃得最旺,也就是争抢最为激烈的地方,再往前一点,就到了团城口村了!
高桂滋大喜过望,接连发电鼓舞前方:“援军已在途中!诸位坚持!”同时还吩咐报务员发密电,因为事先商量好的计划,他将配合八路军在后方平型关的伏击,等援军到达,伏击立刻可以开始,届时前后夹击,敌军腹背受敌,定受重创!
然而,援军并没有来。
天,亮了。
这才是第一个晚上,战火却已经从天边,烧到眼前了。
看着前线山头上一排排炸起的炮,黎嘉骏叹口气,站了起来,握紧了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