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事件让黎家人都有了危机感。
比如黎三居然敢在外头编排她亲哥已死。
比如黎三回来没两天就能进班房。
比如黎三一得知有靠山就敢跳起来呛人家日本特务和少将女儿。
比如黎三拍的照片被多张报纸刊登,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照片分明显示,她是跟在冲锋的战士后头!还拍人家日本士兵尸体上的铁项圈!
黎老爹怒了,拍案怒吼:“老子到底有没有闺女?!”
黎嘉骏瑟瑟发抖的站在亲人的包围圈中,孤立无援,孤苦无依……这事儿压根没人帮她。
“这样心性的闺女,谁敢要!要不是你丁先生长了个心眼让你换了名字投书,全上海都知道黎三可与孔二比凶了!”
“噗哈哈哈!”二哥第一个绷不住在后头拍腿笑起来。
他一开头,大家都憋不住偷笑,这时候孔二小姐已经声名鹊起,南京飙车,女扮男装,有钱有脾气,有权有个性,让人闻孔色变。
虽说把孔二小姐宠成这样的人比黎家的高了不知道多少档次,可是在他们看来黎三和孔二的本质几乎是差不多的。
反正都是不安分的闺女,不作死就要死的那种。
黎嘉骏也不由得反省自己是不是太暴躁了,现在还好,以后再狂躁下去,绝对看不到新中国成立,她便低了头,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东北大学的休学证明既然到了,报社也暂时用不着你,我干脆托你廉先生给你找了些去处,上海这地儿太浮,放着你在这儿不知道要出多少事儿,我们看了一下,太远的就算了,还剩下南京金陵女子大学的旁听生,还有杭州弘道女学的外文助教,你选吧。”
“哈?”这转折有点快,黎嘉骏还没反应过来,老爹却以为她不乐意,便道:“你大哥也说了,回来一切都听家里安排,家里还没给你安排呢,你就给老子闯出祸来……”
“不是我的错啊。”黎嘉骏委屈喊冤,可老爹后头,章姨太虽然一脸愧疚,却不敢说话。
“闭嘴!这祸你闯不闯都是这样的安排,给你选已经不错了,爹觉得去南京好,你不是想上大学嘛,金陵女子有名,可以一去。”
黎嘉骏抿着嘴不说话,其实她心里很激动,因为选择中有一个她太想去的地方,虽然和几十年后的必然不同,可从到这个时代至今已经历经三年,她终于是从中国的最北边到了南方的老家,即使一个亲人都不在那,还是会让她莫名高兴。
“我去杭州。”她道,“那个什么女学,我要当老师。”
“不是老师,是助教。要是老师我就坚决反对。”二哥举手,“黎三爷去教书育人,太害人了。”
黎嘉骏瞪了他一眼,一脸不屈。
大哥倒是赞同的样子:“弘道女校也好,是个不错的教会学校,去那儿能定心。况且,也不用去很久,还要回来嫁人呢。”
黎嘉骏菊花一紧,她总觉得周围的人听到大哥最后一句话的表情都特别狰狞和……幸灾乐祸。
“要不,我陪着老三一起吧。”二哥迟疑道,“就这么放出去,她把杭州炸了怎么办。”
“喂!太过分了!”黎嘉骏出离愤怒了。
“狗东西!”黎老爹也出离愤怒了,“才来又要跑,你以为老子不知道你想溜出去玩?家重要还是玩重要?”
“……玩儿重要。”
“你妹重要还是玩儿重要?!”
“……都重要。”
“嘿!咱还比不上这蠢丫头是吧!”说完老爹忽然愣了一下。
黎嘉骏也愣了。
大哥忽然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爹,这话你原模原样跟我说过。”
“我知道!”老爹怒吼,拐杖duangduangduang锤着地板,“总之你们两个狗东西以后都是孝敬你们妹妹的!”
“爹我来孝敬您!”黎嘉骏立马狗腿。
“呸!没你俩兄弟帮衬着你爹能被你孝敬疯咯!”黎老爹狠狠的走了,留下一屋子无奈的人。
“让你折腾,上战场,下油锅……”二哥笑嘻嘻的放马后炮,“你知道教会学校什么样吗,这等于是把你送尼姑庵里,晨起祷告,饭前还要谢上帝……”
黎嘉骏——暴走漫画脸:“你骗我!”
“问你嫂子啊,她知道。”
黎嘉骏瞪大眼看过去,大嫂笑着瞥了二哥一眼,点点头:“是上过教会的学校,晨起祷告,饭前谢上帝……不过是纯西方的教育,私以为非常有趣和丰富,其内涵很值得体会一下。”她顿了顿,又道:“不过嘉骏,那儿对教学要求甚严,我从私塾转进去时几乎毫无新文学基础,但是三年后我便能去东北大学搏一搏了。虽然没考上,但并不是学校的错。”
“……嫂子。”黎嘉骏有些忐忑,“您觉得,我去教外文……等等,我能想去就去吗,教什么文?”
“是那边现在缺会说中文的外文助教,你根本不需要担心,以你大学生的身份是定能胜任的,放心,廉先生也认为那儿很适合你,反正她看了你拍的照片后,是不敢把你往前头送了。”
“那我的记者证……”
“你留着呗,本来就是报社挂名的,又不是绑在他们那了。”
“哦。”黎嘉骏很利落,嘿嘿嘿的就应了。
虽然这是类似于发配,但是她还是挺乐呵的,大公报给每个前线记者都放了超长的假,什么时候缓过来了什么时候就能回去,她正担心自己一直蹲在上海会发霉,此时家人“体贴”的给她找了个闭关之处,倒正好对了她的胃口。
在她出发之前,她去拜访了廉玉。
这个女人宝刀未老,年过三十怒怀一胎,现在肚子已经初见规模,接待黎嘉骏的时候,表情恬淡,笑容难得温和:“这时候才来?”
“你别说我现在才来,我可是历尽千辛万苦!”
“让你折腾,你这个冤家!”廉玉假假的嗔怪了一下,激起黎嘉骏一身鸡皮疙瘩,突然凑过来在她耳边道,“见初也在哦。”
黎嘉骏哦了一声,似笑非笑的看着廉玉:“怎么了廉姨,想双喜临门?”
“媒婆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儿我可不会做!”廉玉一边拉着她进屋一边道,她的家位于在富人区,宅邸恢弘,装潢极为奢华,完全就是西式的风格,柔软的长毛地毯,红木为底的真皮沙发,还有造型别致的落地灯,精美的墙纸被暖黄色的水晶灯映衬得极为显眼,上面的藤蔓纹饰就好像在追随者阳光一样的灯光似的。
其实黎嘉骏在沈阳的大宅不亚于此,可作为一个近期一直活得比较糙的年轻姑娘,对于廉玉这种成熟的女性人生赢家总是有种隐秘的羡慕,但她也没隐藏自己的羡慕,直接就开始掉下限:“廉姨啊,你们家还缺下人不?你家孩子还缺保姆不?或者你还缺暖床的不?!”
廉玉嗤的笑出来:“羡慕啦?其实你招招手马上可以啊。”说着带着她走过过道,进了会客厅,里面零零落落几个人正或坐或站的都在聊天,其实也就是踩着廉玉丈夫在家的时间来拜访一下,其中有个人坐在沙发上都高出一截来特别显眼,就是余见初。
黎嘉骏看见他就特别高兴,刚才被廉玉噌出来的不自在全没了,一蹦一跳的跑过去拍他肩膀:“余大哥!”
余见初肩膀一紧,随后就放松了,回头看到她,立刻站起来:“黎……嘉骏,你回来了?”
“廉姨没跟您说?”黎嘉骏瞄向廉玉,廉玉打着哈哈:“惊喜,惊喜啊,哎我去招待别人去了,你们聊。”
刚才谁说不当媒婆的!黎嘉骏愤愤的想,她正不知道接下来说什么,余见初就招呼侍者给她带了一瓶冰镇果汁,似乎是西瓜汁,还带点橙子味,挺不错的。
“我看了你的几个稿子,没想到你是去如此危险的地方。”余见初道,“本来是想着下次再见到定要劝你少去,现在一看,倒没了那想法,如今你这精气神儿,人堆里一眼就能看出来。
“其实长得特别丑或者特别美也是这效果吧。”
余见初无奈:“成日就听你打趣自己,怎么就不信他人所言为真?”
“我信啊,这不是不好意思嘛。”
“这次报纸上就见照片,不曾看到你投书,可是不让刊载?”
“不不不,写得另有其人,我只需要负责照相,其实要我说,我这一大圈,真是写都写不完。”
余见初冷峻的脸上非常细微的笑了笑:“可否与我说说?”
“没问题呐,我最开初没想到要坐那么久的火车,老天爷喂,下了车腰都直不起来了……”
黎嘉骏等到廉玉赶人了,还意犹未尽,她倒没想到自己竟然有这般话唠的潜质,一说就说了一个多小时,其中余见初几乎没说过什么话,光坐在那儿一边喝茶一边给她递各种不同口味的果汁,奈何黎嘉骏说得正嗨,喝得时候都是海灌,等现在回味起来才发现廉玉精心准备的果汁都有多实在。
她更不好意思的是,自己压根没给余见初喊停的时间。
“您下午有别的事儿吗,真是的,我话太多了,一说就停不下来,耽误到您就不好了。”黎嘉骏懊恼道。
“下回改成你,不要说您,我就不生气了。”余见初一点没生气的样,但是说话时表情淡淡地,很有种冷幽默的感觉。
“哎呀这不是生分,我就习惯了这么说,下次我一定记得。”
余见初就又幅度极小的笑了笑,显得心情比较好:“时间差不多了,替我向黎兄问好,已收到他的请帖,六月二十九日必然到场观礼。”
“好的。”黎嘉骏笑眯了眼,再过几天就是黎家长孙俊哥儿的抓周礼,黎家早就派了好多请帖邀了不少亲朋好友前来观礼,这让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哦对了,我侄子抓周礼后,我就要去杭州弘道女学做助教了,你到时候记得来找我玩儿啊!”
余见初愣了一下:“上海不好么,为何又要出去?”
黎嘉骏苦笑:“爹说上海太浮了,要我定定心,那是个教会学校,我也挺好奇的,就去见识见识,那儿有西湖诶,可……一定可美了!趁我在那当地主,你一定记得来!”
余见初有些沉默,过了会儿点点头:“一定来。”
转眼,六月二十九日,黎家长孙抓周。
宾客并不多,大都是一些脾气比较契合的好友,档次比较高的都意思意思邀请了一下,但那些大多都派人送了贵重的礼品来,人都没到,礼到人未到对于想要一个平安温馨的抓周礼的大哥夫妇来说是最好不过的了。
在一片其乐融融中,大家屏息看着俊哥儿在大圆桌上爬动,只见他路过了文房四宝,路过了枪支弹药,路过了美女海报,路过了金条,路过了印章,蹬着小胳膊小腿爬来爬不愣是什么都不抓,正当旁边的大人们忍不住想出声暗示一下什么的时候,只见他爬到边缘,忽然一屁股坐在一块方正标准的板砖上,随后小肉手就两边扶着板砖,小腿小屁股一颠一颠,似乎是不打算动了……
全场死寂。
本想借着俊哥儿抓周抓的东西给孙子正式起个大名的黎老爹更是哗的一下吹起了胡子,随后瞪起一双眼睛怒视全场:“谁!放得板砖!”
“骏儿!快跑!”随之响起的,是二哥震天响的大叫。
就在他的叫声响起的时候,大哥一身杀气的挤过人群向她走来!
“靠啊!”谁想到乖侄儿真的会选板砖啊!二哥这么一喊她连无辜都没法装了!黎嘉骏悲愤的瞪了窃笑的二哥一眼,夺门而出。
身后笑声轰然响起,老爹的拐杖笃笃笃的震天响,大哥难得破功大喊着三儿你哪儿跑!二哥猖狂的笑声尤其刺耳,隐约还能听到俊哥儿柔嫩的咿呀声。
外面热浪渐起,烈阳灼目,黎嘉骏跑着跑着,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擡起头望了一眼,被光刺出了眼泪,哗啦啦的流。
一九三三年六月二十九日。
还有整四年。
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