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开始知道政整会骨干身份的时候,大部分人都是有疑义的。
不仅仅是一些对日人才,还有一些是在军阀之间左摇右摆的“N姓家奴”,他们今天在这吹吹风,明天在那儿拜拜把子,总归在土皇帝之间总能说得上话,各种不要脸捞好处。
这样的人在一开始,比对日人才更早的纳入了笼络范畴。所谓政整会里都是鸡鸣狗盗之徒,在这样的人才分布下,真真是好有道理无法反驳的。
可就是这样一群人,在政整会走向绝境时,也把日本人的路给绝了。
黄郛下达过一个命令,让那些骨干稳住各派系军阀。
刚开始黎嘉骏是想不通的,都这时候了,军阀还能做什么呢?想当初古北口抗战,日军从热河附近四面游说军阀,忽悠他们做伪军,聪明点的都回避了,唯独一个叫张敬尧的傻大胆还敢冒出来,掏出军队来和日本约了一发,还没闹出乱子来,就几天前,校长指使着戴笠大人把人给偷偷干掉了,可算是狠狠的杀鸡儆猴了一把。
如此利落凶残的手段吓坏了一群小朋友,现在这样全民激愤的情况下,政整会都被人扔炸弹,这时候要是还敢效仿张敬尧,除非真是日军亲儿子,否则上下夹击,不出十天下场绝对呵呵哒。
但很快她就明白,她到底天真在哪了。
政整会的存在就是为了知己知彼,事实证明黄郛真的做到了“知彼”,因为她随后看到了几个文件,竟然是日本特务头子板垣征四郎在这段时间偷偷拜访的军阀名单!
这个人渣竟然想效仿东三省,再打造一个“华北国”!
为此,他甚至去拜访了几个失意的北洋军阀,什么段祺瑞、吴佩孚和孙传芳,企图把他们推出来做成溥仪一样的傀儡皇帝,却不想人家不傻不说,早八百年就被黄郛政整会的那群人上足了眼药,几个人门一关,把板垣征四郎撞得头破血流。
强硬派捂着头跪了,稳健派竟然重新站了起来,华北打不下去了,欧美各国都开始往这儿看,偏偏又自治不了,停战谈判就是唯一的途径了。
黄郛为之而来,可大家都知道这是最恶心人的事儿。
进行谈判的并不是黄郛,他负责坐镇北平远程操控,真正前往长春进行谈判的是他的手下,一个叫殷同的人。
这是个非常枯燥却又险恶的过程,因为他们里外不是人。
黎嘉骏这活干得相当苦闷,她接到的第一个比较重量级的任务,居然是比对淞沪停战协议,因为上面要求这个停战协议的耻度绝对不能超过“淞沪停战协议”。
逗我呢!人家淞沪战役,蔡廷锴一个人干掉对面三个指挥官,这场仗可是打到对面都打不下去的,要不是己方怂了,要剿匪要稳定,说不定就不是平,是胜了!这边可是真·败的,一场败仗的停战协议耻度怎么不超过一场平局的停战协定?真以为黄郛大人是山上的黄大仙吗?
和黎嘉骏一起干这苦逼的活儿的还有一整个办公室十个人,大多都是大叔和小伙子,他们已经获得了一部分日方发来的军事协定,日语原文,这能避免在翻译过来时漏掉的语言陷阱,比对就是从这个军事协定上看起。
一边看,带头的徐秘书一边在给他们科普。
“现在这场仗(他称这为打仗)的对手看起来只是军部,因为他们提出的条款一般都很直接和露骨,你们在地图上划分出他们划定的区域,看和淞沪有何不同。”徐秘书带着一种略微轻松的语气道,“若对手是日本的外务省,那情况就有些棘手,他们很喜欢把政治协定绑定在军事协定上,比起军事协定,政治协定更凶险狡诈,是我们最不愿意面对的情况。”
“那为什么来谈判的不是外务省?”黎嘉骏问,“虽说不厚道吧,但这样的事不应该让擅长的人来做吗?”
她刚问完,旁边就有两个大叔笑了起来,一脸看这小姑娘多傻多天真的样子。
徐秘书想了想,简单的给了两个字:“功劳。”
黎嘉骏拍拍头,觉得自己确实问得很蠢、
前儿个还被中央的外交部坑了一把,人家要不是为了争功劳干嘛这么欺负小伙伴,转头就她就忘了日本是军政之间竞争更加激烈的国家,竟然问出了那么共产主义的问题,果然是被我兔宠坏了。
“徐秘书,有电文。”旁边部门的人递了一张纸过来,徐秘书看了一眼,皱了皱眉,无奈道,“新命令,重新看一遍日方条款,把所有有关承认满洲国的内容,隐喻的明指的,都划出来,自己的划完后根据座位顺次交换补充,我要求交上来的都是一样的。”他把纸放在一边,叹口气,“我们的底线是,协定上不能有任何字面上承认满洲国存在的语句。”
办公室安静了一会儿,大家俱都有些丧气。
有这样的命令下来,差不多等于中央对夺回东三省已经不抱希望了。
黎嘉骏看过紫日,她知道东三省一直就没回来过,可是别人不知道,他们大概还抱着点希望的,于是这道命令让他们更为难过,甚至有种卑微的感觉。
占着就占着吧,只是别逼着我们自己说出来,别逼着我们把东三省“签”出去,那怎么样都可以了……
只要这样想着就觉得郁闷得很,手上的协定仿佛要烧起来。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你知道你缺个心眼可能就会让祖国损失一大片土地,或者失去一块地方的卫戍权,所有人不得不抠着字眼看那些平时对催眠有奇效的条款,更何况即使再熟练,那也不是母语,满满的不确定感将所有人都逼成了强迫症,有些字眼甚至抠到看着看着就不认得的地步。
时间紧迫,没人想休息,所有人满嘴水泡的研究着条款,一条条新的命令被下达,一个个新的修改后的版本被上交,徐秘书手里的条款册子因为一次次更新和补充已经厚成了一本字典,可是没人觉得这就是完美版。
……没人会对自己的卖身契满意。
只想少损失一点,再少一点点。
这边所有人宅在办公室奋力抠字眼,上面的精英们则想尽办法企图离间日本的军部和外务省,以防对方的外务省插手谈判,现在黄郛还能欺负欺负关东军的逗比们,一旦对面的坑人高手挤进来了,那就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但无论怎么折腾,签订的那一天还是会来。
五月底,春光明媚的一天。
所有人等在黄郛的办公室外面,哈欠连天却又神采奕奕。
他们都等待着何应钦代表的团队在天津塘沽现场签约的实时播报。
很快,有好消息传来,日本派来签约的代表果然只有关东军的人,他们压根没通知外务省!
相比之下,没有任何回转余地的谈判几乎不能算是坏消息了,幸而中方的底线实在低到了让一个国家发指的地步,于是作为一个战败方能够不触及底线似乎已经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儿了。
《塘沽停战协定》就这么诞生了。
确定消息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很快,徐秘书就要带新闻部的人去通告消息,这种有可能在现场遭人扔鞋底的活儿是所有工作人员最厌恶的,也因此在前阵子秘书处的人忙成狗时,闲得发慌的新闻处的人都不敢幸灾乐祸,因为此时所有秘书受到的精神攻击,都有可能在新闻发布会时化为同等的物理攻击加诸到身上。
但秘书们将要受到的精神攻击显然不会因为合约的签订而停止。
签订了协定后,黄郛给校长发的电报里用了八个字,很好地形容了大家的心情:兄泪内流,兄胆如裂!
即使并没有完全公布消息,从签订第二天开始,报纸上的口诛笔伐,学生的游行示威仍然纷至沓来,一天天的没有一刻停止,所有人上下班需要警察护送,黎嘉骏已经很久没有从正门进出了,有时候倒杯茶从窗户望去,远远的就能看到门外被堵得结结实实,各种横幅标语和企图爬墙的学生,大门上什么脏东西都有,泼屎简直小意思,臭的能比过生化武器。
塘沽协定的签订并不是政整会的结束,而是更大的折磨开始。
黎嘉骏觉得签订那天她那口气松太早了。
协定将华北划成了一个非军事区,谁的军队都不能进来,可是这就像一块日方进一步侵略的缓冲区,一马平川,随时能过来。与此同时,因为要求日方必须“撤到”长城以北,那差不多等于默认了他们占领热河以及东三省的事实。
这真的是让人无能为力的事,外面游行的学生,口诛笔伐的人恐怕心里都清楚,但因为大家都无能为力,所以更加愤怒,而恰巧,政整会是个太好的发泄口。
更凶残的是,不知哪里传来谣言,说日本之所以同意签订停战协议,是因为在华北自治的问题上,他们找到了比那些北洋军阀更好地傀儡,就是政整会!
黎嘉骏隐约觉得,这说不定是真相,否则殷同该怎么说服那群狼狗?那必然是得割一大块肉,或者画一个3D的大饼的。
黄郛上达校长,下统华北军政,本身却摇摇欲坠,简直就是天赐日本的傀儡“华北王”,日本这番做,显然就是默认了政整会对华北的控制,却又让政整会摆脱不了他们的阴影,如果政整会轻举妄动,他们分分钟可以再打过长城。
自做了中央政府的鸡肋后,又成了中日之间的千斤顶,政整会左支右绌,尴尬至极。
即使一直做着打下手的工作,甚至现在已经少有需要用到她的工作,可黎嘉骏还是在每一天都能陪着同僚感受到这日子的暗无天日。
她就住在办公室后面的员工宿舍里,与办公大院隔了一条街,除了上班要偷偷的去,有时候早饭都要代购,中饭晚饭更是吃的大锅饭,完全不敢出去打牙祭。
在同意丁先生的推荐时就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但却没有想到会严重到这个程度,简直是把自己活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还好她事先没告诉家里人她在做什么,但她也知道这瞒不了多久,看着有几个年轻的同事被附近的家人接走离职,一时间留下的人都有了一种共患难的相依为命感。
完全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