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在火车上盘桓了两天,黎嘉骏才知道自己上了多大一个贼船。
原以为是去二十九军所在的察哈尔省,毕竟军长宋哲元现任察哈尔省的主席,黎嘉骏还特地了解了一下那个地方,除了那里有座太行山别的啥也不知道。
太行山她门儿清啊!洗脑神作呢,老妈带着看一遍,学校组织看一遍,国庆的时候中央六套看一遍,大脑是洗了一遍又一遍……
可问题是黎嘉骏压根不记得太行山大战哪一年啊!
但鉴于国共皆有露面,那必然是几年后的国共合作时期了。
这般自我解释后,黎嘉骏放下了一半的心,又吊起了另一半的心,怎么搞,太行山都帮不了她,那前方战场啥模样她是真的一点头绪都没了!
直到坐了很久的火车她才明白其实自己的担心就是多余的,即使是省会对省会!火车,根本,不直达!而且,不去,察哈尔!
在南京还没出火车站,就心急火燎的被同僚和认都不认识的人带着轮渡到对面,塞上了火车,本以为已经妥妥的的了,却不想吭哧吭哧一天到了河南洛阳被赶下,在火车站了痴等了半天,又被塞上了另一般火车,随后走走停停开了一天多,看方向完全不是西北,倒像是转往东北去了!
一路看路标,果然进了山东境内,此时已经坐了快三天的车,才到山东济南,到了那,济南办事处的人又来接人,要所有人下车等新通知。
此时所有人都已经散架了,一道去的其实有八个人,四个是专门的摄影,还有四个是比较年长的记者,其中只有黎嘉骏一个女的,年龄还最小,因为本身进入大公报的方式就不怎么光彩,刚自我介绍的时候她还有点心虚,结果却遭遇其他七位同僚的热烈欢迎和慰问,她一头雾水的瞎开心了一会儿,听谈话才明白……他们根本想不到会有富家女挖空心思潜(规则)自己,只当她是真的才能拔群。
……但愿他们一直不知道真相。
到了济南,终于松快了一下筋骨,其实也就是出站在外面的小饭店吃了一顿饭,济南办事处的负责人方先生接待,听他口气,几个一直在火车上的人才知道,原来就这么几天的时间,长城上中日双方已经交上火了!
天可怜见!路上没事儿的时候,几个年长的记者都已经开始筹备战前报道了!草稿都写了一篓子,结果现在战场还没到,过去直接战报了!
想到热河,十来天掉得精光的“硕果”,在场所有同僚不约而同的露出了怪异的神色,堂堂热河十九万平方公里,掉得那么快,那照他们现在还在山东的进度,到了长城沿线,该不会已经投了吧!
“现在刚交了一次火,听回报说不太理想,但好赖争取了布置的时间,冷口,古北口,喜峰口都已经布置好,总部的意思,大家兵分四路,周先生和小冯二位坐镇北平,其他三个前线两两分组,等决定了,一会儿就要把你们送过去了。”
“等等,让嘉骏留在北平吧,去前线太危险了。”同为摄像师的小冯道。
黎嘉骏有点不甘心,但她知道这不是自己逞强的时候,一个女的在前线确实诸多不便,没有选择的话自然要硬着头皮上,有选择的话当然要选不拖后腿的。
方先生一脸好奇:“我也好奇,怎么会有个女孩子,报名单的时候没说,我还以为全是男的呢。”
黎嘉骏干笑一声,不作答。
“哎,但这是总部直接下地命令,因为北平有更重要的事,周先生和小冯老搭档了……”方先生一脸为难,“你们来了就知道是做什么的,这时候要是计较这些,那工作就不好做了。”他问,“小黎,有困难吗?”
黎嘉骏摇头:“没有……谢谢冯大哥,我有准备的。”
小冯笑了笑,叹了口气。
“既如此,那在下想动用一点私权,诸位同僚不介意吧?”方先生等其他人笑着摇头,才问黎嘉骏,“那小黎,你先选,想去哪?”
黎嘉骏小心翼翼的问:“我能先问问总指挥是谁吗?”
方先生露出个诡异的笑:“还是张汉卿,他尚未交接。”
……顿时哪里都不想去了好嘛!黎嘉骏在所有同事脸上看到同一个呐喊!
可此时由不得她跪求离开,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问:“那冷口是哪路军?”
“三十二军,商震。”
没听说过,“古北口呢?”
“第十七军,徐庭瑶。”
有那么点感觉,但还是不知道是谁,黎嘉骏小心翼翼的看周围人都等着自己,便大发慈悲的继续问:“喜峰口呢?”
“第二十九军,宋哲元。”
“就他了!”黎嘉骏当场拍板,桌子都抖了三抖。
方先生沉默了一下,诚恳道:“小黎啊,你大概不是很清楚,这二十九军,他……不大好啊。”
“我知道,穷嘛!”
“额,对,这军队穷了,要什么没什么,吃都吃不饱,武器都没有……”
“没事!就它了!”黎嘉骏坐着不动。
“你怎么偏偏挑了最苦的呢!”方先生跳脚。
“哎。”这时,坐在一边一直不说话的丁先生说话了,他和周先生一样是报社里老资质的记者,周先生留守北平,那他就成了记者中最有经验的,只见他拿着筷子夹了点菜放到碗里,眼都不擡的说,“人家小丫头要去就让她去呗,咱们这群人上了战场有什么男女差别?我也去那儿,你们继续挑。”
方先生无奈,只好让其他两组人挑选了要去的地方,连忙结了账,催促他们上车了。
上车前他还不甘心,让黎嘉骏好好想想,千万别逞强。
黎嘉骏虽然心里打鼓,但她坚决表明她不会改。
她心里有谱……虽然只有一点点。
因为范师兄和在南京见到萧振瀛的关系,她特地去了解了一下二十九军,除了众所周知的穷、散、杂以外,她还知道了其中的一个顶梁柱,名叫张自忠。
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她简直要痛哭流涕,妈妈呀,终于出来一个清楚记得一点历史的抗日将领了,她对张自忠不大清楚,但血战台儿庄当年可是考点!根据历史书报喜不报忧的尿性,和台儿庄一道出现的张自忠将军绝对是响当当的活到1937年后的!
有这么个保命符一样的名字在,三选一要选啥根本不需要想嘛!她知道其他两个口守的都是中央军,要钱有钱要装备有装备,可没听说过,一点底都没,她才不选,更何况,她没听说长城抗战赢啊。
这样反复给自己的决定打气,被反复游说她自岿然不动,到后来反而又被佩服了一下,搞得她很不好意思,红着脸低头假装看地图,结果发现,自从日本占领了热河,其实现在前线与她,只隔了一个河北省,她所要去的喜峰口后面,就是北平,而这次,就是她到北平下车,再开赴前线。
北平啊。
无论经历多少时间变迁,即使从不曾亲密接触,但是这个城市对她来说,总是有点特殊的含义。
她忽然明白了方先生所说的周先生的搭档有任务的意思。
如果北平沦陷了……
而北平迟早会沦陷的。
她悄悄的叹了口气,感觉小小的一口气不够,又大大的叹了口气。
“好好休息吧,别多想。”丁先生走过来,他是个很适合穿长衫的中年人,整个人文雅隽永,现在为了行动方便,穿了一身黑色的西装,里面是简单地白衬衫,袖子微微卷起,正在旁边写东西。
黎嘉骏躺到床上,睁大眼看着丁先生奋笔疾书:“先生,您在写啥?”
“遗书。”
“……”这么早立Flag真的可以吗?!
“逗你的。”丁先生放下笔,“我在写采访稿,看情况是没法到那边再准备了,我要先准备一点。”
黎嘉骏蠢蠢欲动。
“想看?你先睡,等写好了给你看。”
想起粗声粗气的大老爷们儿黎老爹,这才是个温油有爱的帅爸爸该有的样子嘛!黎嘉骏乖乖地睡过去。
等再次醒来时,天色已经昏暗,她看了看时间,三点,看来是凌晨三点,丁先生正在对面的下铺睡觉,他的笔记本放在桌上,摊开着。
其实她对采访稿是什么样的并不那么感兴趣,这几个月见得也不少了,只是涉及战争的还从未有过,可那笔记本看起来很陈旧,总觉得很多内容,她只能呆呆的看了两眼,又强迫自己闭上眼,结果刚闭眼,就被叫醒了。
列车员晃着手电筒走过:“北平站到了,准备下车!”
几声后,同睡一个包间的都醒了,大家相互催促着,倒了点水拍脸,随后下了车。
北方的三月冷得可以,幸好黎嘉骏准备充足,大家一起掏出最厚的衣服穿上,在北平站瑟瑟发抖,车站有几个列车员等着他们,一般人到了这一站都下车了,继续往前的大多都是公干,所以他们得以专列待遇,过了几个车轨,与驻守北平的周先生还有小冯道别后,上了一趟短小的列车,刚坐稳,车就开了。
“这车到古北口,到了那,就要小心了。”列车员说完,就离开了。
黎嘉骏一愣,连忙问丁先生:“先生,我们不是去喜峰口吗?”
“这是平热铁路的一段,本身就只到古北口,下了车会有车载我们过去。”
“可古北口……”就是前线啊……黎嘉骏忽然感觉到有点窒息,现在外面一片寂静,只有火车的吭哧声,但是越是这样,越像倒计时,吭哧,吭哧,越来越近。
看黎嘉骏一脸吃屎一样的表情,丁先生忍不住笑起来,摸摸她的头:“总算还像个女孩子。”
无力反驳,胃好不舒服!
她拿起照相机,拆开,看胶卷,对焦,检查,努力想让自己有点事做。
一片沉默中,在天快亮的时候,火车缓缓减速,停了下来。
列车员打开门,无声的看着他们。
丁先生缓缓站起,在一片同事紧张的注视中,他摘下帽子向众人微微鞠躬:“可惜无酒无茶,敬道一声保重。嘉骏,走了。”
在他那般从容的姿态下,黎嘉骏出乎意料的平静了下来,她拎着箱子站起来,胡乱的向同事们招了招手算是道别,像个小媳妇一样地跟了出去。
外面有三辆军车等着,一位年轻的军人走上前问:“请问是《大公报》的记者先生吗?”
“是,我们去喜峰口。”
“好,请上车!我送你们去。”
本来还庆幸全程专车的黎嘉骏在上车没过十五分钟就后悔了,她宁愿连坐十天火车都不想在这车上再多坐一秒!
山间野路+渣抗震车=死亡之路。
黎嘉骏连年夜饭都要吐出来了,她以前可是玩转游乐园不带眨眼的,连坐十小时大巴神清气爽的!她多少年没吐过了!得亏她没喝什么水,否则她得震尿了!
好几次车颠得她和丁先生只能相互抓着增加自重,有两次她被弹起来天灵盖狠狠撞到车顶,偏偏这车是布盖头撞不晕,她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可以捅穿车顶,然后她整个人就喷射着呕吐物被弹出去!
得亏天气寒凉,气息清新,吸进嘴里像一股冰泉往下滑,防止她吐昏过去,她只能全程头探在车窗外,迎着清晨的猎猎冷风,大口吞咽着,真正应了那句,喝西北风——当早餐。
终于,车停了。
在车停下深吸第一口气的瞬间,她知道,她到了。
因为,她闻了满鼻子的硝烟味。
就连下火车时的蓝天,都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灰蒙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