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投罗网什么的,徐心烈其实并不意外。但是这大冬天的,阵仗大到这份上,她是万万没想到的。
多大仇呀,一定要她死吗?这儿比起南方好歹也算是天子脚下,这北蛮又没打进来,他们吃了啥胆子那么大?
“怎么办?”华贻枢和佟六已经到了她马车上,肖敏没什么发言权,换到了后头去。三人围坐一圈,外头十三听着,华贻枢上来第一个问题就是这个。
“其实我们本就没什么选择,”徐心烈道,“亓天方料定我会去,我也确实会去,他发行道令的时候就摆明要跟我决战到死,我躲也没用。”
“不是说要你不去了,而是说这去的方法,是不是该变一变?”
“现在你是不是可以告诉我,亓天方到底怎么想的了吧?别说你不知道,就算他没和你说,你应该也能看得出来。”徐心烈瞪着华贻枢。
华贻枢叹了口气:“还能什么原因,禁武令一出,他身为武林盟主,无异于大厦将倾,他不跟你拼命,谁跟你拼?全江湖的人都看着他的反应,尤其是你于他还是个正经的晚辈,是他曾经最大竞争对手的女儿,谁都知道他这位置差不多等于你爹让给他的,他这些年兢兢业业到战战兢兢,唯恐别人说他不配,结果你倒好,比他爹还打他的脸……”
“停停停,说些我不知道的!”
“接下来不就是了吗,尤其是你背后还站着皇上,这时候他不管再怎么愤恨,也不得不意识到,他在江湖上再风光,也不过是一介草民。”
徐心烈面无表情:“好嘛,我把献王送到他手上。”
“这也是没办法的,谁能想到他居然如此能屈能伸。”华贻枢耸肩,“这笔买卖不亏,就算他意识到献王居心不良,要么造反成功,他们麒山派鸡犬升天;就算造反失败,有献王和世子那身血统在,皇上也不可能下杀手,连贬为庶民都不大可能,顶多褫夺封地和权利,一辈子幽禁起来,就算那样,他顶多和过去一样,喊两声冤,然后有一个当世子妃的女儿,别人即便瞧不起他,也没人会冒着大不韪的危险去惹他。”
好吧,阶级思维果然是古今最大的思想代沟,徐心烈继续面无表情:“好嘛,这是开始不要脸自保了。”
“自保归自保,脸嘛,还是要的,你看现在江湖人都道他拒绝了献王府的提亲,一个个多替他担心,他一传出消息说你逼近麒山了,紧赶慢赶的往麒山去,唯恐你欺负了我们武林盟主。”
徐心烈听着,慢慢思索着,道:“搞定了我之后,献王若是再出来说他无意禁武,是皇上和我们不依不饶,现在看到了反抗禁武的希望,那么到时候献王或是他亓天方振臂一呼,江湖人难保不跟着做出什么蠢事来。”
“对啊,即便大多数人审时度势不愿跟着,只要有几个门派响应,整个江湖,也会不得不被拖到献王的战车上。”华贻枢跟着道。
“毕竟,皇上的队伍,已经被坚持禁武的我和佟六占住了,他们想跟也跟不上,若不想与整个江湖为敌,就只有硬着头皮去跟献王。”
佟六疑惑:“不能不跟吗?”
“你们佟家是可以一言不合跑到关外去逍遥,他们呢,祖祖辈辈都在这江湖里打滚,以后清算起来谁出力谁逃避一清二楚,论功行赏没份就算了,还要被人指着鼻子骂懦夫,要你你乐意?”
佟六叹口气:“哎,所以我们家才支持禁武,每次去西域走一次生意回来,都觉得江湖变了个样子,让人透不过气来。若不是朝廷找上我们,我们都准备常驻西域了,诶,徐二,你为什么这么支持禁武啊?”
华贻枢闻言,也投来好奇的目光,双眼闪闪发亮。
徐心烈最怕的就是别人问她这个问题,因为她真的很难用这辈子区区十七年的阅历去解释自己如此伟光正的理念,她呲了呲牙,忽然灵光一现:“一开始,是因为肖姨啦。”
“啊?”
十三闻言都回了回头。
“她多好一个人,却因为江湖冤冤相报无止境的仇杀,沦落到家破人亡,不得不在我家以妾室的身份活着。”
“喔!居然是这样,怪不得你们是正室的子女,与她还能如此和谐相处。”华贻枢啧啧叹息。
“所以我想着,我爹不是公道剑嘛,他再公道也不可能没仇家,如果哪天我沦落到这个地步可怎么办!”
佟六表情有点奇怪:“你想得是不是有些太过深远了?”
“对啊,”华贻枢也不是傻的,“据我所知,令尊也算是被之前一次禁武连累得最惨的吧。”
“就是因为那个!所谓从哪里跌倒,就要从哪里站起来!我既有了这个想法,又有了这个机会,自然要好好拼一把,让别人都知道,我爹,没做错!”徐心烈慷慨激昂,昂首挺胸。
“从哪里跌倒……”华贻枢琢磨了一下,“道理是挺对,但是,这个所谓,是哪里谓的?谁谓的?我怎的没听过?”
“额,”徐心烈也哑然了,她上辈子就知道这句话了,当然说不出来源,刚想竖起眉毛装凶,就听十三道:“她歪道理多了去了,你与她纠结不完的,小心她凶你。”
这时华贻枢已经看清了她眼中的凶光,立刻抬手:“是是是,不问了不问了,说得对就行,那,徐大小姐,还是那句话,接下来,怎么办?”
徐心烈方才说话的时候就一直在思索,但她玩战术可以,玩战略却还有些底气不足,只能迟疑道:“我觉得,要不……十三,你能派人,把世子,运过来吗?”
“谁?世子?”十三还没回答,佟六先瞪大了眼,“世子在你们手上?”
徐心烈这才想起这件事一直没和佟六说过,也是当初故意不说的缘故,她有些不好意思,干笑着点点头,忽然指向十三:“不是我,是他!他绑架了世子!”
佟六猛地转身瞪向十三:“你???你不是朝廷的人吗?!”
十三:“是。”
“那你?!”
“你不是也听到了,献王意图谋反,我羁押世子,理所应当。”
“皇上知道吗,屠公公知道吗?”佟六直至重心。
十三从容摇头:“不知。”
“那你这算什么?”佟六转回来对徐心烈道,“徐二!谋害皇族是会满门抄斩的!”
徐心烈耸肩:“我跟他又不是一门。”
华贻枢:“噗!”
佟六懵了:“可!等下,对,可我们这样也算从犯啊!一样要死的!十三是一人一门,我一门可有几百口人呢!”
“所以啊,”徐心烈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为了我们好几门加起来几千口,这次你可得好好出力了!”
“呜呜呜!”佟六忽然双手捂脸,痛苦的呻吟了一会儿,又猛地抬头,“献王真的要造反吗?没错吧!”
“没错,如果不出意外,他还勾结北蛮,陷害忠良,勾连武林盟主,破坏皇上的禁武大业,企图内外夹击,逼宫皇上!”徐心烈斩钉截铁。
佟六鼻头红红,看起来楚楚可怜:“真的?”
“真的!”
佟六长长的叹了口气:“哎,真希望这时候我没上这车,你和华楼主自己商量不就好了,何苦拉上我,我就是个赚赏金的老光棍而已。”
“靠赚赏金你什么时候能富过老板娘呀,”徐心烈谆谆善诱,“功名!才是你制胜的法宝!”
“噗!”又是华贻枢。
佟六却听进去了,他紧皱着眉头思索了许久,眼中光芒闪烁,终于拍了大腿:“好罢!你都这么说了,反正我现在也下不了车,你讲,要怎么样?”
他这么一折腾,倒是把徐心烈的思路给打断了,她微微皱眉思索了一下,斟酌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该用上世子了,再不用,献王当他死了,就真的用不上了。”
“但世子是不可能承认他们献王府有谋逆之心的,”华贻枢幽幽道,“送到宫里不可能,送到麒山更不可能。”
“严刑逼供也不行?”徐心烈脱口而出。
这下华贻枢也惊了,他瞪大眼:“女侠,你是当真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吗?”
徐心烈撅嘴委屈。
“也不是不行,”十三忽然道。
车里三人都望向他,眼神惊恐。
十三神色平淡,像在话家常:“如今献王一心寻找世子,导致北蛮和麒山都处于僵持状态,皇上虽然心有疑虑,却无证据证明献王有异心,擅自动手,恐引朝廷非议。”
他突然一口气说那么多话,大家都有些不习惯,一脸震惊的听着。
“但是,有一个人,肯定有证据。”
徐心烈眼睛一转,和华贻枢异口同声:“江逐客!?”
“对,如今献王不仅在找世子,还在找江逐客,甚至大部分人是打着找世子的幌子找江逐客,可见他手里定有绝不能让皇上知道的东西。”
“这倒是的。”华贻枢摸着下巴,“天星楼也是被下了死命令,所有人找江逐客,让我自己去找世子,啧,咦,莫非江逐客找到了?”
“没有,但快了。”十三胸有成竹道。
“哦?”
“江逐客虽是献王的门客,但实属无奈,若不是因为进了武衙门被逐出师门,他是死都想死在小周天的。这也是为何,他一失踪,献王立刻着人灭了小周天。”
这个事情佟六路上已经听徐心烈说了,此时只是配合的啧啧感叹两声。
“他想让江逐客有家不能回,却没想到,还有个奚泽没死,且实力高强,手腕强硬。故又派世子亲自带人前往小周天,斩草除根,顺便再找找江逐客,结果,你们已经知道了。”
“你们就没想过,为何献王会舍得派自己亲儿子千里迢迢涉险吗?”
十三还会反问了!
相比华贻枢和佟六的若有所思,徐心烈更震惊的是这点,十三接收到她的目光,朝她笑了一笑,她立刻哆嗦了一下,咽了口口水转过脸去。
“我是听说世子曾师从江逐客,总不会是献王就喜欢欺师灭祖的戏码吧?”华贻枢道。
十三摇摇头:“不,那是因为,只有小周天的人,能找到自己的同门。”
“……”三人面面相觑,脸上交织着惶惑与了然。
就在十三说这句话的七天前,山西垣曲段,黄河上。
明明没到冻住的时候,但不知为何,一夜之间,气温骤降,尚残存波涛的垣曲段突然冻住,冰面上还留有波涛的痕迹,泛黄的冰面凹凸不平,一眼望去像是一片凝固的荒漠,在寒风中带着刺骨的肃杀和荒凉。
原本还准备渡河的人不得不开始解救自己被冻在冰中的船,有些想踏冰过河的人还心存疑虑,站在河边观望着结冰的情况。唯独一行昨日刚到的陌生人,在今晨见到连本地人都啧啧称奇的冻河时,像是早就料到一般,毫不犹豫的踏冰而上,转瞬就消失在了凛冽的风雪中。
李再安被绑在一个冰橇上,他双手被撑开绑在车架上,有毛皮将他全身盖住,唯独脸上有个孔洞可以透气和看看外面的景象,但除了拉着自己冰橇的人,他只能看到最前面信步走着的瘦削身影,想到自己这些日子来受的罪,忍不住又咬紧了牙,奈何他被下了药,连牙关都咬不紧,当真求死都不能。
拉车的少年却挺开心的:“掌门,你怎么知道今日定会冻住啊,这可是黄河呀!哎哟我的娘喂!要让别人知道我走过黄河,乖乖……”
“天象、星象,会告知你万物。”最前面的掌门一把子悠然的少年音,“待你过了考核,自会教你。”
“哎,我是肯定考不过了,我还是老老实实在门里伺候您一辈子吧。”
“四喜,不上进是要连外门都逐出去的。”
“哦哦知道了掌门!”四喜被说了还喜滋滋的,“那我是不是只要再过一门数术,就能入内门,学这些东西啦?”
“嗯。”
“嘿嘿嘿嘿!”
李再安心中郁愤,他知道要学小周天的真东西需要考核,软磨硬泡让江逐客考他,他也全过了,可谁知道江逐客教他的,却依然不是内门的东西,偏他还自以为自己算是不入册的小周天弟子,如今看来,自己竟连这个拉车的傻子都不如!
江逐客!他咬牙切齿,若不是为了找那个瘫子,他怎会沦落至此!
还有那个屠十三!看不出竟然是个比屠青莲还毒辣的人物,居然如此轻易的把自己交给奚泽!害自己如今生不如死!不报此仇,他李再安如何再安!
突然,最前面的掌门停下了脚步,四喜自然跟着停下,而冰橇后面,出鞘声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扬声道:“那边是哪位英雄!”
还有人在河上?
李再安心生希望,努力转动眼珠,透过孔洞往边上看去。只见遍布冻涛的冰面上,又一个咕噜噜的声音传来,那声音既耳熟又陌生,听得李再安越来越心惊肉跳,直到那咕噜声到了面前,他才看到这个在自己噩梦中出现了无数次的轮椅!
掌门侧对着轮椅,负手望着前方,一动不动,看也不看那边一眼。
轮椅上的人忽然抬手摘下兜帽,露出一张沧桑憔悴的脸,他固定住轮椅,双手撑起,将没有知觉的双腿摆好,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朝着年轻的掌门叩首跪拜,泣声道:“不孝徒孙,江逐客,拜见奚师叔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