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果然还是把马莹的儿子粱寒带回来了。
他满身的雪花,衣服都白了。旁边提溜着个小子,一身毛皮裹着,还是冻得瑟瑟发抖的样子,一抬头,一张容长脸在灯光下惨白惨白的。
“寒儿!”马莹在屋里叫着,这时人们才发现还没给她松绑,十三手一松,粱寒就“娘”的一声冲了进去,母子俩抱成一团。
徐心烈看了看十三,除了身上好像被雪浸透了,身上腾腾的冒着诡异的白气,好像没什么大碍,便点点头让开身:“进来吧,饭给你留着。”
其他人全都回了屋,十三迈步走过来,到了她面前,竟然一伸手,先把门关上了。
屋外就剩他们两人。
徐心烈:“?怎么了?”
“我,”十三刚张口,就冻得倒吸一口凉气,咬牙原地颤抖了一下。
徐心烈皱脸疑惑,她身上还裹着华贻枢的大氅,保住了她在屋里积攒的余温,所以暂时还能撑住,可近看却发现十三早已浑身湿透,身上的白气就是被体温捂出来的,忍不住皱眉:“什么事不能进去说?啊!”她压低声音,“难道屠青莲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不是,”十三罕见的迟疑了,他低头看着她,许久才道,“我,没有扔下你。”
“……啊?”
“你说我,扔下你去抓马莹。”
“……我说了?”
“嗯,方才,你说的。”
徐心烈歪头苦苦思索。
十三没办法,只能先解释:“我没扔下你,我觉得你定能应付得了,而且,”他声音低沉了些,“毕竟佟六也在。”
“哦!”徐心烈忽然长长的应了一声,她终于想起来了,“天呐!这什么时候的事儿了呀,你记到现在?!”
这是十三出门抓粱寒之前的事了,她为了训徐绍均随口一说,结果听者甲无心,听者乙倒是杠上了,千辛万苦加班回来,第一件事就跟她解释这个!
徐心烈哭笑不得,更多的是无奈:“我根本没上心好吗,我也就随口一说。”
“我知道,但,总要说明白。”
“否则你心里难受?”
“嗯。”
“哎,”徐心烈叹口气,“行吧,我知道了,快进去暖暖身子,吃个饭,我们正商量事呢。”
她再次打开门,推着十三进去,里面的人果然正在等他们,一看到十三,肖敏就拿出一套衣服:“十三,进里屋换了吧,你全身都湿透了。”
十三嗯了一声,拿了衣服进了里屋。外头马莹正看着粱寒埋头吃饼,一脸温柔,待徐心烈走过去,她随手指了指边上一个黑色的包裹:“你自己看吧。”
徐心烈打开包裹,发现里面还有一层油纸抱着,一层层拆开,里面居然有不少东西,两个本子,一块铁牌子,一小包首饰,几封信,一些金块还有一块雪白的毛皮。
“嚯!”徐心烈朝后头招招手,一群人都走上前来看,华贻枢更不客气,直接伸手去拿其中一个本子翻看,一边看一边挑眉:“马帮主这回是真的掏心窝了呢。”
“是什么呀?”徐心烈正摆弄那块铁牌子,铁牌子上没有汉字,感觉更像北蛮的蚯蚓文。
“账册,”华贻枢指点着,“时间,金额,来源,大概是黄河帮这些年的收支吧,从这儿差不多可以看出他们这些年干了些什么营生了。”
“喔,”徐心烈对此兴趣不大,但还是随口抬杠,“江湖里黑心钱多了,不至于需要母子分离去死守吧。”
“诶,你说到点上了,”华贻枢笑道,“看这儿,回雁行。”
“是什么东西?”
“一个捣腾北蛮牛马的商队。”
“喔!”徐心烈一边应一边才想明白,看了看回雁行给的金钱数额,望向马莹:“敢情孩子他爹还是在给抚养费的呀?”
马莹冷着脸:“分文未动。”
“那你取了做什么,打算换成金银以后有机会砸他脸上去?”
“这法子听着不错。”马莹改为冷笑。
“咳咳!”华贻枢努力把徐心烈的注意力拉回来,他噙着抹高深莫测的笑,意味深长道,“重点不在于此。”
“你利索点说完行不行!?我不想在这儿过夜啊!”徐心烈摔本子。
“行行行,重点就是,这回雁行,据我所知,是献王府操纵着。”
“……”徐心烈眯起眼,脸上逐渐布满了阴谋诡计,“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还是只有你知道?”
华贻枢表情也很奸猾:“过奖,只有我知道。”
徐心烈一脸赞赏,忽然大力拍起华贻枢的肩膀,一边拍一边朝四周道:“瞧瞧!奸细!专业的!”
华贻枢刚露出的笑倏地就垮了,哭笑不得的抱拳:“这真是过奖过奖。”
“好吧,我明白了,”徐心烈收了手,开始收拾包裹,“走吧,别打扰村长了,他们还要休息呢。”
“没事没事,恩人只要不嫌老朽家小,就算在这儿委屈一晚也好!”村长在一旁昏昏欲睡,即便活了那么一大把年纪,他这辈子最远却也只到过镇上,面前这些年轻人的话,他已经理不清了,只知道他们在商量大事。
徐心烈笑着摇摇头:“村长你们早点休息,”她非常自然的从马莹的黑包裹里掏出一个金块放到桌子上,“这算是马帮主的一点赔偿,和你们村这么些年照顾的谢意,以及今天我们叨扰的歉意,不知道,够不够?”
村长这辈子都没见过金子,眼睛都直了,连忙道:“够,够,够了!哎哟,哎哟你说这……”
马莹眼看着徐心烈借花献佛,神色已经麻木了,粱寒却一脸不忿:“那是我娘辛苦攒……”还没说完,嘴就被马莹捂住,马莹摇摇头,对村长道:“村长,当年我带着孩子过来的时候,也全靠你们好心收留,这一点,我马莹是铭记在心的。后头那么多风风雨雨,我们帮和你们村也算是一路磕磕绊绊走了过来,之前我急昏了头做出那些事,我也不指望你谅解,反正至此以后,黄河帮大概也不存在了,你们就当我们是个过客,把我们忘了吧。”
“马帮主……”村长有些感慨,但终究摇摇头,什么都没说。
“心烈,真要这时候回去?”徐绍均问道,“这天寒地冻,黑灯瞎火的。”
“对啊恩人,夜里说不定还会有狼。”
“不行,我一定要在暖暖的火炉边睡大大的床,”徐心烈真的有点累了,“而且现在这一会儿我也想不了事,我需要慢慢想,舒舒服服的想。”
这么说也对,大家便没了异议,一个个把自己裹紧了,上了外头佟家的马车。
马车里已经布置得尽量暖和,有厚厚的被子和坐垫,被子下还捂着肖敏刚刚在村长家热好的炉子,徐心烈裹得严严实实的靠着车壁想着事儿,晃晃悠悠间,竟然打起盹儿来。
她隐约感觉旁边十三靠了过来,伸手将她搂在怀里,旁边徐绍均压低声音说着:“小心头,她的头要磕到你的肩甲了。”于是她又被托着头,直接搁在了他大腿上。
徐心烈调整了个舒适的位置,干脆的睡了过去。
她做了个梦。
居然是在学校的操场上,她在纠正一个男生的拉弓动作,那男生忒胖,半天了都摆不稳,拉弓又是个力气活儿,没一会就全身颤抖,她心软,松手让他休息。
男生如获大赦,弯腰撑着膝盖,一边喘气一边偷眼望向远处,满眼羡慕。
徐心烈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果然看到了武术班在授课,那儿“嚯”“哈”声不绝,正跟着吴老师练拳法。吴老师在前头带着,后面学生的动作软趴趴的,一看就在浑水摸鱼。
学生也是后来才发现听起来最苦的武术班最好过的,因为弓箭考试至少要上靶,就算练得再多,也要看临场发挥。但是武术只要打完一套动作就行,又不用落入实战,动作不标准也不影响大分。
半个学期过去,已经好几个学生转走了。
徐心烈不知哪里上来一股邪火,问男生:“想转过去啊?”
男生犹豫了一下,没敢吱声儿。
徐心烈笑了,朝他招招手:“来来来。”说罢,也不管男生的反应,自顾自往武术班那儿走去,一边大声招呼:“老吴!”
吴老师听到声音,停下来看到她,露出抹笑:“怎么啦徐老师。”
“我这,有个学生,想转过来。”
“啊?”吴老师当然明白其中原委,一脸为难,“这,不大好吧,我们这人也满了。”
“老师,我不转,我不想转班。”后头小男生委屈的叫道。
徐心烈也知道自己过分了,她何苦欺负一个小孩子,还是自己的学生,要以前她绝对不会这样,怎么现在却这么任性,好像被谁惯坏了似的。
她强压下火气,露出一丝歉意:“对不起啊,我,我冲动了,老师跟你道歉,真的,你们好几个都转走了,我心里也难受,哎,是我的错。你要真对武术有兴趣,老师也学过,老师私下教你好不好?”
“咦,徐老师你也修过武术?”吴老师听到了,好奇道,“之前没听说啊。”
徐心烈脑子有点混乱,大学是有武术选修,体育特长生总会跨界尝试下,可她有没有呢,好像没有吧,那为什么会说自己也修过武术?可她好像确实会,而且,是特别有信心那种会。
她点头:“学过,我好像挺厉害。”
“有意思啊,来来来,要不要给我助教一下,我们比划比划?”
旁边武术班学生闻言,立刻嗷嗷起哄。
徐心烈正犹豫着,刚摆好架势的吴老师突然又站直了,道:“也不行,我到底是专业的,伤着你可不好,这样,我们班里也有个有点功底的,你和他比划吧,屠十三,你来你来。”
咦?徐心烈脑子一空,转头,见一堆高中运动服间,突兀的走出了一个一身黑衣皮甲的少年,高瘦,没戴面具,一脸与身高不符的青涩,还带着点儿婴儿肥!
十三?!少年时的十三?!
徐心烈脑子更乱了,她迷迷糊糊的也摆了个架势,就听旁边有个阴柔的声音道:“看起来,徐大小姐的根骨,不亚于其兄长啊。十三,你说是不是?”
徐心烈头皮一麻,往吴老师的方向看去,却见那儿分明站着屠青莲和自己的美男爹!而周围也不知什么时候幻化成了徐府武场的模样。
屠青莲插着手一脸温和,美男爹却微沉着脸,笑容勉强:“小女一直娇养着,没舍得下狠手训练,她自己也一向懒懒散散,不求上进,如何是大人高徒的对手,不如,还是让绍均来吧。”
徐心烈不知怎么的,心里憋着一股气,还带着一丝恐慌,尤其是她看到一旁鼻青脸肿,一脸不甘的提着剑的徐绍均时,甚至有种想哭的冲动。
轮到她了吗?她哪儿让屠青莲注意到了吗?这是要轮到她了吗?
她的脑中反复着这么句话。
“浚泉你尽管放心,”屠青莲的声音很是温柔,“十三是个会怜香惜玉的,哪会对你们家掌上明珠下狠手,这比试嘛,不过就是过过招,说不定还能发掘你们徐家另一个天才呢?”
“不会的,就连绍均都资质平平,更遑论心烈了。”徐浚泉脸都快黑了,语气中几乎带着点颤抖,“大人,天色不早了,不如先入席吧。”
“打过再说。”屠青莲似笑非笑,语气却掷地有声,“十三,小心别伤着人家。”
十三一直垂着头,此时缓缓抬头,冷漠的眼神望向了她。
徐心烈握紧了剑,看着十三握着双剑走了过来,看着他举起剑,直到逆光中,只剩下他晶亮的双眼……
“咔!”周围突然一震,徐心烈猛地醒了过来,她感到浑身冰冷,整个人都是僵硬的。
“心烈,心烈?”十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她茫然的抬头看去,急促的心跳还没平息,看清他的那一瞬又快了一波。
“你怎么了?做噩梦了?”十三神色紧绷着,干巴巴的安慰,“没事的,到客栈了。”
“真做噩梦了?”对面传来徐绍均的声音,他毫不掩饰焦急,“是不是十三腿太硬了?我就说让肖姨来……”
肖敏皱眉拍了他一下,斥道:“既然醒了,下车吧。”她看了一眼徐心烈,确定她没事,柔声道:“心烈,到客栈了,我去给你暖下被子,你别急,缓过来再走,啊。”
说罢,她打开门马车门,外头米禄已经等着了,扶着徐绍均跳下马车。
徐心烈被门口的冷风一吹,终于清醒了过来,她撑着十三的大腿起身,忽然感到手下湿湿的,低头一看,昏暗的灯光下,十三的大腿上赫然一片水印。
“我的口水?”她擦了擦嘴。
十三:“没事。”
“哦。”徐心烈也不觉得这算什么事,她潦草的拍了拍那块水印意思了一下,随后深深的吸了口气。
“你还好吧?”十三微微侧身,替她挡住门口吹来的风。
徐心烈摇摇头:“没事。”她坐起来,抱住双膝,头埋在腿上,沉默了许久,脑子里不断闪过梦里的场景,那些场景随着她的清醒不断减少,最后只剩下最后一幕。
“十三。”她突然轻声道。
“嗯?”
“那次,屠青莲要你跟我比试。”
“嗯。”
“我认真打了。”
“我知道。”
“我想的是,就算此战之后,屠青莲要你对我哥一样对我,我总有一天会把你打死在比武场上。”
“我知道。”
“那为什么,他后来放过我了?”
十三沉默了,徐心烈抬头看着他,静静的等着。
“因为,”他终于开口,看着她,缓缓道,“我跟他说,你根骨远不及徐绍均,武功方面,无须特意打压。”
徐心烈歪头:“但是?”
“但是,你心智远胜于他,若逼你太紧,你定会反噬我们。”
徐心烈眯眼:“这就完了?”
十三迟疑了一下,艰难道:“所以,不如派人,跟着你们,一面打压徐绍均,一面,盯着你,或有可能,及时应变。”
“派人?”徐心烈笑了,抓起暖炉砸过去,“就你自己吧?!狗东西,那时候就有坏心思了?!”
十三一动不动,用脸接了这一炉子,鼻血流了下来他也不擦,做错事似的低着头,许久,才狠狠的点了下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