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心烈可是对那个越绣坊在逃绣娘的一手俊秀的绳镖记忆深刻。
虽然感觉她所嫁非人,明明一个侠女,却落得与一个行商带着儿子四面漂泊,连温饱都发愁的境地,可是又有几个人敢于走出舒适圈,降低自己的生活标准,去追求别样的幸福呢?
本来以为他们远走高飞,小日子应该美美满满了,却没想到一转眼,却又在这儿,以这个形势重逢了。
而且她还看走了眼,当初觉得拖累了绣娘的普通男人,竟然看着还挺可靠,无能是无能了些,至少为了儿子,愿意拼一把。
这边毛文武见男人实在躲不开,便只能无奈的和她解释了前因后果。
绣娘闺名廖巧梅,出身普通商户人家,十五岁时嫁了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很快便怀了孕,看似这一生会顺风顺水,谁料不幸的是,廖巧梅,留不住孩子。
流产四次,又遍寻名医而不治后,廖巧梅得到了一纸休书。
彼时她娘家的家业已经由几个哥哥瓜分,姐妹也都已经出嫁,她无处可去,被一个好心的发小送到了越绣坊,在里面每日织衣纺布,习武修身,看似也可以如此安稳度日了,可那时的她,也不过双十年华。
一次意外,让她遇到了现在的丈夫王直。
王直是个鳏夫,带着个六岁的儿子做行脚商,日子过得苦哈哈的。可他憨厚宽容,对廖巧梅一见钟情,两人仅私下接触了两次,便私定了终身,很快便在一个月夜带着孩子携手私奔了。
越绣坊看似收容苦命女子,教其习武织布,行的是大善事。可她们也是借助这些女子的劳动来经营自己,女子进来都得立誓永不出坊,方能在此生存到老。廖巧梅此举自然是坏了规矩,给坊中造成了极坏的影响,越绣坊当即派人想抓回廖巧梅,但廖巧梅本就是坚韧聪慧的女子,带着家人屡次躲过了追捕。之后越绣坊自然不会那么轻易放弃,通过旗下所有的铺子向江湖放出了高额悬赏,誓要抓回廖巧梅。
可王直本就是行脚商,一家子人虽然漂泊不定,还是过了一阵安稳的日子。大概正是因此降低了廖巧梅的警惕,一日夫妻俩出门卖货时,儿子王晗被歹人投了毒,要廖巧梅自己去越绣坊自首,否则就不给王晗喂解药。然而王晗自小体弱,喝了毒药后竟然直接昏死过去,本已经打算牺牲自己的廖巧梅一眼瞥见窗内继子青白的小脸,误以为儿子已死,一怒之下杀了那歹人。
却不料王晗没死不说,那歹人身上竟然并无解药!廖巧梅当然不会傻到留王直一个人为儿子求医,自己还白白的回到越绣坊。夫妻俩开始了带着儿子艰难的求医之路,几番失望之后,终于将最后的希望,放在了小周天身上。
“我们自然知道小周天如今处境也艰难,但耳闻他们现在大开山门,便想着这可能是最有希望的地方,却不想无论是拜师还是求医,梅娘在外跪了五日,都没见到奚真人一面,再等下去,我们晗儿,就真的没救了。”
说到此处,王直泪水直流,本来包子一样圆润的男子,如今却形容枯槁,显然已经艰难到了极处。
“哎。”徐心烈和毛文武同时叹息了一声,转而又同时道。
“你放心,徐小姐来了,定会帮你的。”
“爱莫能助啊。”
说完两人都一愣,毛文武的话长,完全盖过了徐心烈,此时还当自己听错了,转头战战兢兢的问:“徐小姐,方才是你说话么?”
徐心烈本来还不假思索的,此时顶着一堆目光,却觉得良心备受煎熬,只能硬着头皮支支吾吾道:“那个,咳,我这,现在和人家小周天,这情况,你看……”
“徐小姐!”王直二话不说又给跪下了,涕泗横流,“小的知道你为难,可小的实在没办法了,但凡给我家晗儿一次见真人的机会,让真人瞧哪怕那么一下,也好让我们夫妻俩心里有个数啊!小的虽然不是江湖人,也听梅娘提到过你的丰功伟业,知道你是江湖少数有大能耐的人,求求你给支个招儿,大恩大德,小的必做牛做马!舍身相报!”
问题是我要你这样的牛马也没用啊,徐心烈不厚道的内心吐槽又刮过去了,面上只能叹息:“我都泥菩萨过江了,还想别人给我支个招儿呢。”
此时,米锻舟走了进来,一行人中就他最见多识广,方才还派他死马当活马医的去看看王晗的病,此时所有人都望向他,他也只能摇摇头:“恕老夫无能,若是什么有名的毒,倒也有些办法,只是这毒看着着实偏门,比起伤身,更像是专毁心智,这般毒,说不定真的只有小周天能看。”
意思就是以迷huan药居多?难怪沉睡不醒。
徐心烈只能凭借自己浅薄的药理知识得出结论,再次叹口气,起身道:“这样吧,咱们先带着孩子过去看看,就算小周天的那个什么奚真人真的二话不说要杀我,至少不该为难一个孩子,我就拼着这张招恨的脸替你们开路吧。”
王直大喜过望,连连磕头:“谢谢恩人!谢谢恩人!”
“怎么就恩人了……”徐心烈哭笑不得,转头一望,皱眉,“咦?十三呢?”
米锻舟面色一整:“方才屠大人似乎有要事要做,特地叮嘱老夫,说他不回来,不要让小姐去小周天。”
徐心烈闻言,皱了皱眉。
她是真不介意十三办私事,毕竟他真要害她,她坟头草都一尺高了。而且现在她也赞同十三的意思,去小周天犹如狼入虎穴,身边没他确实不安全。
可现在碰上个王直一家,情况就不一样了。
“人命关天啊,”她真心这么想,“他可有说多久回来?”
米锻舟摇摇头。
“那也太不着调了。”徐心烈艰难的躲避着王直希冀的目光,“那你说现在怎么办?”
“自然还是以小姐为重。”米锻舟果断道,“老夫看了,那孩子呼吸平稳,虽然脉象微弱,暂时应并无性命之忧。”
徐心烈刚熊熊燃起的良心此时遭受剧烈煎熬,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她可真怕自己这一站一坐,把“豁出老脸给孩子开路”的勇气给耗没了,但真要她一意孤行带孩子去求医,她一时还真没这圣母情怀。
毕竟她背后还有一大家子人。
徐心烈有些憋闷,直直的站在那,绷着小脸,一时谁也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过了许久,她的神色忽然一松,露出一丝微笑来,显然是有了主意。
小周天,山门外。
往日还算隐蔽的小小山门,此时却人山人海,颇有些过年赶大集的味道,不仅各怀心思的江湖人济济一堂,连闻讯而来的老百姓都不少,只不过他们有些约莫是真想拜师或者见识一下江湖人风采,更多的却支起了各类摊位,叫卖各色吃食点心,俨然把这当成了大赚一票的契机。
原本官府对于市集的管理都很是严苛,这次却仿佛默认了这般行径,甚至还派了衙役来巡逻,维持一下秩序,一时间刚被灭门的小周天外,丝毫不见凄风苦雨,反而多了一丝盛世繁华的味道,不可谓不讽刺。
但江湖人当然不是来过旅游节的,多日得山门而不入,很多人都焦躁了起来。他们求入的方法各不相同,目的自然也不一样,绝大多数是冲着拜师来的,还有一部分,全都是求医。
于是在山门口闹事的、质问的、哀求的,加上在山门边上一块平地上跪着表达诚意的,一波又一波,算是把人间百态都演绎了个遍。
山门不过是个牌坊一样的门洞,就算大步走进去也不会有人阻拦,但是自从第一天有人擅自闯入,莫名其妙口吐白沫被人扔出来后,就再也没人敢贸然闯门了,只能每日痴痴的等山中的弟子出现,宣布今日招人的标准。
说起小周天收徒的标准,那真可谓是极骚的操作,现在坐镇山中的那个奚真人还真是个奇人,他收徒不比武不亮剑,就考文化,今天天文地理,明天孙子兵法,偶尔还来个药理卜算,最狠的整个数学物理,知道的是小周天招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朝廷科举。
江湖人要是擅文早科举去了,谁还成日舞刀弄剑的,就连武举人那也要文化过关,如今被小周天整的哀鸿遍野,可偏偏有时候还真有人瞎猫撞上死耗子“考”进去的,大家便又升起了希望,期盼着万一哪天奚真人忽然想正经招个打手了,会让大家展现下真本事。
只不过那么多天过去了,一直没等到,大家都有些焦躁。
“诶,来了来了!”人群忽然耸动起来,纷纷往山门涌去,只见山门幽径中缓缓出现一个小少年,十三四岁的样子,虎头虎脑,一身孝衣,小脸肃穆,只不过一手扫把,一手卷轴,看着有点违和。
“今日考什么呀!四喜小师兄!”有人已经摆烂了,直接戏谑道。
被叫做四喜的小少年还是绷着小脸,哗的展开卷轴,一面给人看,一面大声道:“今日师门放题!共算术题三,全答对者,可入门见真人!”
“算术!?”
“又是算术!”
“你们招秀才呢!狗屁小周天!”
不少人转身就走,但还是有人死马当活马医凑上去看,还有人念了出来:“三藏西天去取经,已去世万八千程,每日常行七十五,问公几日得回程?啥?啥,这都是啥!三藏法师取经管咱屁事儿!”
“还有啥?今有鸡翁一,值钱五……”
那边江湖人蓬头垢面的研究数学题,这边却有人排开他们,看也不看那题目,昂首对四喜道:“小师傅,我们不是来拜师的,可否见一见奚真人?”
四喜冷眼看着面前的一女三男,尤其是其中一个男人怀里病恹恹的小孩,哼了一声:“说了!不管拜师求医!做题!”
“那我不拜师也不求医呢?”
“那你们来做什么?”四喜这时才认出面前的其中一个男人,神色更是严肃,“毛班头?师叔祖说了!不放你进去!”
毛文武苦笑:“这,事有缓急,你看,我带了人来。”
“带谁都不行!小周天不欢迎武衙门的人!”
“可我不是武衙门的人呀。”面前的俏丽女子笑吟吟的。
“哎你们不做题就让开!别挡着我们的路!”旁边有人不耐烦了,要挤开他们。
女子瞥了他们一眼,冷笑一声:“你这眼力见,这辈子都别想进小周天了,收拾收拾回去吧。”
“什么?!臭娘们说什么呢!”
女子不理他,转而对四喜道:“小师傅,你也不是小周天正经的门人吧。”
四喜立刻涨红了脸:“干你何事!”
“哟,生气了?你怎么不想想,毛班头明知你们不欢迎他,还特地带个女子来,手里还有这么一把剑,这女子会是谁呢?”
四喜愣了一下,大惊失色:“你,你你,你是!谁!”
“还问我是谁……”女子笑起来,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小女子,公道剑徐家,徐心烈,特来拜会奚真人!”
哗!万籁俱寂,全场目光灼如烈阳。
四喜手里的卷轴和扫把一起掉在了石阶上,整个人都傻掉了。
刨掉毛文武和那对明显不中用的父子,徐心烈这分明是单枪匹马的过来,这份胆识……不是傻就是蠢。
就在周围已经有江湖人相互递着眼色,开始偷摸掏家伙时,忽然听到山上传来清朗的回音。
“不过关,不入山……不管是谁。”
啥?!啥啥?!
徐心烈还当自己听错了,可看周围人的表情,显然大家都觉得自己听错了!
来的可是传闻屠了小周天满门的恶女诶?!人都自己送上门了!你还要逼她做题!?奚真人你有大病!?
徐心烈真是转身就走的心都有了,她本来计划的好好的,自己一个人去,就算被江湖人包围,她强行闯山,为了得到一个答案,奚真人也不会把自己怎么样,反而安全,但眼见奚真人这么不干人事,她是真不想伺候。
可转头看了看王直抱着儿子迷茫无助的样子,她迟疑半晌,皱起整张脸,狠狠的叹气跺脚,忽然弯腰,捡起地上记了题目的卷轴,撒腿就跑!
天可怜见!上辈子她体育生转文科生最后变体育老师!和数学真是特娘的一点眼缘都没有!
这回她是真碰上硬茬了!
周围江湖人如梦初醒,怒吼着追了上来!徐心烈抱着卷轴往衙门狂奔,心里的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