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少年 正文 第122章 万甄
如果不是呼吸的困难和周身的虚弱太过真实，方亚楠又要以为自己在做梦了。
然而事实实在太过惊人，她觉得光靠自己做梦也梦不到。
小的们，韩添仪、方鹗，甚至陆刃，居然开车带她来到了精卫海坝！
现在，在她戴着氧气罩，背着体内ECMO，身上插着导管，腿上还绑着体液收集器的情况下，竟然就这么被运到了精卫海坝……
如果她没记错，虽然他们H市也算沿海城市，但并不是真的出门就是海，距离精卫海坝最近的起点，沿海某港口城市，至少也有一千公里。
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她这样能上飞机吗？火车都悬吧，还是说现在还有什么高科技手段？
此时车已经平稳的行进在长长的堤坝上，说是堤坝，但其实是一个八车道的宽阔马路，在茫茫的海上直通天际，长长看不到尽头，像海上的天路一样。
这是一辆房车，陆刃驾驶，韩添仪坐在副驾驶，方鹗坐在她旁边，车厢是全景玻璃窗，她就坐在正中间，左右都能看到景色。
所以四十多年的科技感还是有的，这种私人观光车都出来了。
确认她清醒着，也没什么大病痛，孩子们都不说话了，陪着她出神的看着两边的景色。
路上车子还不多，都开得不快不慢，很多车子的人路过他们还会打开车窗打量他们一下，方亚楠猜测这车的外观也挺酷炫。
“奶奶，我们现在刚过南沙群岛，再往前有个大服务区，哦不，现在叫服务岛，到时候在那吃点东西。”方鹗给她介绍起来。
方亚楠抬了抬手，眼神示意了一下，方鹗迟疑着伸手拿掉了她的氧气罩，她吐了口气，缓缓道：“我们，怎么过来，的？”
“哦，这个呀！坐飞机呀。”方鹗眼睛亮了，“是私人飞机哦，医疗专用的！”
方亚楠：“……谁弄的？”如果是方近贤，那她这个儿子有些过于深藏不露了，明明说只是个普通的工程师的。
“额，”方鹗卡壳了，小眼神不停往前瞟。
“哧！”韩添仪在前面嗤笑一声，回头嘲讽，“让你别飘你上来就飘。”
“又没什么的……”方鹗不服的嘟哝。
“没什么那你说啊。”
“不是你联系的吗？”
“那不是你撺掇的吗？”
“那能不能说嘛！”
“说说说，我说吧，哎，”韩添仪此时很有姐姐样，“外婆，是我联系了万爷爷，他把他的飞机借我们了。”
万爷爷？万甄？！
这个展开方亚楠着实没想到，以至于她实在很难摆出一个成熟稳重的表情，只能怔愣的看着韩添仪：然后呢？
“这个车也是他们提供的，本来他们还要派司机，结果陆刃他们当时来看你，他说他也想来，又刚好有执照，就来当司机了。”
“奶奶好，”陆刃头也不回，伸手挥了挥。
方亚楠差点按照过去经验以为陆刃一个大学生考了卡车驾照，毕竟这车绝对不是他们以前那种C照能开的，转头一想这时候车大多都自动驾驶了，估计只需要跟玩游戏一样学个操作就行，便也安下心来，朝陆刃投了个慈祥的眼神，转头又默然的望向了窗外。
韩添仪喊人家万爷爷，那大概江谣就是叫人家万叔叔了。
她是江岩一手带大的，之后江岩和万甄大概关系还不错，所以江谣才能和万甄继续保持联系。万甄对他们这个家是抱着点愧疚感的，如今这样的举手之劳，他自然乐得做。
哎，人都要死了，就不要纠结那些了。
体内被强行推动呼吸的感受其实很不舒服，方亚楠觉得自己就像是个**，一动不动的被灌着空气，但是活着的感觉又过分美好。海坝外的景色虽然看似一成不变，可是就像她过去在可可西里开车一样，即使一成不变，也时刻心旷神怡。
天空碧蓝，将海倒映成一色，阳光将海面照得如宇宙中的星河一般闪烁着密集的光点，闪得人头昏，却又忍不住去看。车子开得过于平稳了，以至于看得久了，人的灵魂就好像停滞在了半空中，带着股沉寂一般的惬意和温暖。
她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沿途的景色，连小孩子们的话都不怎么注意，然而时不时的，还是会飘两句进耳朵。
“他们说在前面等我们了。”韩添仪看着手机道。
“那儿的饭店开了吗？”
“好像还没开全，但是万爷爷派飞机都运过去了。”
“哇……”方鹗的反应和方亚楠心里的一样土鳖，他表现的完全不像一个亿万富婆的孙子，“那我们爸妈来了吗？”
小孩子果然关注这个。
“说是不来，飞机坐不下。”
“呼！那就好！”
“这时候知道害怕了？”
“我都怕了一路了好吗！手机都不敢看！”方鹗摸摸方亚楠的手，“奶奶，这次我们是把你偷出来的，爸妈大概要气死了，你回去一定要给我们说说好话啊！”
方亚楠虽然已经猜到了，但还是气乐了，现在小孩子胆子都那么大的吗，都敢从医院里偷人了？也不怕她半路一个磕碰就没了？
“当然，防护我们都做齐的……那个，莫医生帮忙的，所以回去如果他们要投诉他，你千万也要替他说说话哦。”
明白了，所以她还必须得活着回去保住一大群共犯。
这对她这个年龄这个身体状况的人来说真是一个艰巨的任务。
方亚楠想了想，实在心里没底，她是真的担心这一趟出意外，便勉强开口道：“你给我，录个视频吧。”
“啊？”
“我回去，万一，没力气，他们激动起来，我插不进，话，呼，你们就，拿视频，给他们看。”
其实就是怕死了回去保不住他们尤其是莫西伦。
方鹗眼睛一转就明白了，第一反应就睁大了眼睛怒道：“奶奶你说什么呢，你怎……”可他很快冷静了下来，扁着嘴忍了一会儿，嘟哝道：“我们把你带出来是想让你开心的。”
“我很开心啊，”方亚楠想摸摸他的头，但只是徒劳的抬了抬手，只能微笑，“要不然，我怎么有心情，录视频。”
“方鹗，给外婆录吧。”韩添仪从副驾驶下来，跪坐在方亚楠另一边，握住她的手，双眼通红：“外婆，对不起，我们大概是做错了。”
“没错，”方亚楠笑道，“我很开心。”她是真的开心，开心的想流泪。
韩添仪于是拿出了她的摄像机，小小一个，对准了方亚楠：“开始吧。”
“我是方亚楠，”方亚楠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作出这种类似于交代遗言一样的事情，然而她却做的顺风顺水，“我现在神志清醒，我很高兴我的外孙女和孙子，还有陆刃小朋友……在一些医生的帮助下，带我到这儿，精卫海坝，来玩。我的身体状况并不理想，他们为了完成我目前最大的愿望，呼，承担了很大的风险……我感谢他们的勇气，感激他们为我，咳，做的努力，我希望，呼，我希望万一，万一有什么意外，我，我无法为他们做什么，他们能够不因此，受到牵连，和责备，真的，非常感谢……就这样吧。”
“唔！”韩添仪放下摄像机时，脸上已经满是眼泪，“外婆您别这样，我好难受的。”
“要习惯这些，你看我，已经过够本了，有你们在，已经过够本了，不是吗？”
“嘤！”
“奶奶，你还有什么想做的吗？”方鹗在一旁激动道，“我帮你！”
这算什么，遗愿清单吗？方亚楠哭笑不得，她忽然感到心底涌起一阵愧疚感，这感觉越来越汹涌，以至于她也有了想哭的欲望。
她想到“昨晚”，她还鼓起勇气想为自己对陆晓的感情再做一次努力，然而如果她真的和陆晓在一起了……
她是不是就会失去眼前这些可爱的孩子？
不仅是韩添仪、方鹗，还有陆刃。
他们是这么鲜活，有血有肉，充斥着感情，他们正用充满爱的眼神看着自己，然而自己的所作所为，正将他们推离自己。
他们会从此消失吗？或者说在另一个小方的未来，直接从未存在？
光这么想想，她就感到窒息，她不知道哪来的劲，反手抓住了方鹗。
方鹗吓了一跳：“奶奶，怎么了？！”
“我，我……”方亚楠语塞，可忍不住想说，“我之前，做了个梦。”
“啊？”
“我梦见，我回到了四十年前，”这是她第一次跟别人说起这件事，可是却文思泉涌，“我梦见我和江，哦，和你爷爷还不熟的时候，那时候，奶奶另外有喜欢的人。”
她说着，总觉得陆刃的眼睛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她一顿，还是咬牙继续道；“我说过吧，我不记得为什么，我和你爷爷离婚，我连为什么结婚，都不记得。所以梦里的时候我想，我为什么不努力一下，追求自己真正喜欢的人呢？”
方鹗和韩添仪的神色满是茫然，方亚楠穿越那么多次积累的情感和复杂的想法，她自己都理不清，更不可能寥寥几句就让这两个孩子明白。
可他们还是看着她，认真听着。
“但是，但是刚才，我一想，如果，如果我这么做了，”方亚楠脸上终于还是滑落两道热流，她鼻子发酸，哽咽道，“那可能就生不出，你们爸爸、妈妈，就不会有你们，那么可爱，的小孩子了，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和你们，说这些，可我就是，我不知道……我到底该怎么做，我这辈子，到底幸不幸福，我做了别的选择，是会更幸福，还是会更，不幸，如果，如果是以你们为代价，那，那我，我这样算什么……”
方鹗的表情已经空白了，显然方亚楠的话已经超出了他的理解，那颗满是试卷和游戏的小脑袋塞不下那么大的信息量，此时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是个弟弟，他将无助的目光转向了姐姐：“……姐？”
韩添仪比她的傻弟弟好不到哪里去，可她还是抓住了方亚楠的手，有些慌乱的开口：“外婆，外婆，你听我说……你看，我们在这儿啊，我们就在这，不管你梦里怎么选的，你看你醒来，我们一直都在，没错吧？我们不会消失的，我们一直都在，你睡着的时候，你醒着的时候，任何时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会做这样的梦，但是，但是，什么代价不代价啊，我们不会成为你选择的代价的，因为你做什么我们都支持啊，你不记得的，我们帮你回忆啊，实在不行，我们问别人嘛，你如果真觉得不幸福，你，你……”她顿了顿，艰难道，“如果有来生，如果还有下次机会，你就选别的嘛，我们还是会过我们的，不会，不会拖累你的，哦不，你也不会拖累我们的，对吧？方鹗，方鹗？！”
方鹗一脸懵的点头，完全不知道在赞同什么的样子，只是重复着一句重点：“对，我们一直在的，一直在啊。”
方亚楠感到有些呼吸困难，哭这种运动实在太操劳了，她能感到耳朵边的枕头已经全湿了，可韩添仪的话却还是让她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对啊，自己已经回去做了改变了，可是他们还在，可能是她做得不够多，完全没改变结果，也有可能，不管自己的第二次选的是什么，也并不会影响这些人的人生。
不管怎么样，老方给了她机会，他们也，给了她机会。
她哽咽着点点头，艰难的伸手向氧气罩，韩添仪见状，马上给她戴上，方亚楠赶紧深呼吸了几口，新鲜氧气灌入，她终于平静了不少。
韩添仪又拿湿巾给她擦了擦眼泪，又细心的给她还了枕头，轻柔的捋了捋她的头发。
车辆忽然震了几震，像是过减速带。
“到了，”前面，陆刃真像一个事不关己的司机，平静的报告道，“服务岛。”
“好。”韩添仪立刻起身，叮嘱方鹗，“看好外婆。”
方鹗点点头，紧了紧握着方亚楠的手，韩添仪坐回了副驾驶座。
车子开始减速，转弯，缓缓的开进了一块平地。
韩添仪和陆刃率先下车，很快，后门被打开，几个穿着制服的成年人进来，小心的将方亚楠连人带床推了出去。
天空骤亮，方亚楠眯了眯眼，方才睁大眼，看清周围的样子。
这根本就是一个度假区。
环形的豪华酒店首当其冲，屹立在最中间，旁边不远处有油电气站的标识，茂密的绿植挡住了海风，让人一眼看不到岛屿的边际，巨大的停车坪上，车辆还不多，货车占了绝大多数，而在停车场往前的一条往下的道路路口，竟然能看到飞机的标识。
这是一个带机场的服务岛。
人类的鬼斧神工。
有不少游客在到处找地标拍照，看到方亚楠这样的，都投来好奇的神色。
那些制服男接手了她后，三个孩子就很放心似的向她申请，到别处找东西吃，她当然同意，眼看着他们欢快的离开。
而她则很快被推进了崭新的、华丽的酒店，又一路进了一个贵宾休息室，单间，靠海，如总统套房一样的应有尽有。
果然，里面已经有人等着了，是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他正站在落地窗前看海景，等她进来，便转头望向了她。
仅第一眼方亚楠就确定了，这个人，就是万甄。
他原本的相貌就显年轻，长眼瘦脸，一副精英样，如今则完全就是精英的终极状态，谓之成功人士。
“亚楠。”他开口，微笑，“好久不见了。”
方亚楠不说话，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来这见自己，虽然他帮了自己的忙，还帮了不少次，可是此时见到他，还是让她心情复杂。
在她和江岩的人生中，这人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
“别这样嘛，跟看贼似的，”他笑中带了无奈，“我来见你，也是做了很激烈的思想斗争的。”
“……万甄？”方亚楠决定先确认一下身份。
万甄愣了一下，了然：“你果真不记得了。”陈述句。
“所以，”方亚楠耸耸肩，“有什么事吗？”
“哎，”万甄走过来，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拿起一根烟，看了看她，又放下，“本来，也没什么事，我们之间，就像你当初说的，还有什么可说的。但是，江谣她跟我说，你忘了很多事情，很想搞清楚，我说那我知道的都告诉她让她给你说吧，她又不肯，说当初你们不想让她知道的，现在她也不想知道。那我能怎么办，只能在这等你了。”
方亚楠听了，居然觉得有些疑惑：“她什么时候跟你说的？”
刚才她在路上，确实很直白的和韩添仪讲了自己“失忆”的痛苦，但即便韩添仪当场发消息给江谣，江谣再跟万甄说，万甄也不可能现在就到了这，除非……
“很久前了。”万甄还是把玩起那根烟，有些苦恼，“但当时还说你说不定哪天自己能想起来了，刚才她跟我说，还是跟你讲吧。刚好我也想趁机过来看看你，你瞧，这就是命。”
那韩添仪确实通风报信了，只不过江谣早就有拜托过他。
都说知子莫若母，如今到她身上，掉了个个儿。
她忽然轻松了，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端着的，便道：“那，我跟江岩，到底怎么回事？”
万甄听了并不意外，他一下一下点着手里的烟，微微皱眉，不知道在苦恼什么。
“哎，抽吧，”方亚楠看不下去，她慢慢的给自己戴上氧气罩，在罩子里道，“看你难受。”
万甄愣了一下，苦笑一声，二话不说点了烟，狠狠的抽了一口，才吐着烟道：“你还是这样，才让江岩念念不忘啊。”
“……”
“其实你们的事儿，”他摇摇头，“怪我。”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