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亚楠召集家庭会议,当然不止是想问江岩的事情,可是谁知道江岩给她造成那么大的冲击,她哭了一场后,已经累得说不动话了。
孩子们也很体贴,虽然看起来比她还伤心,但一个个抹着眼泪忙碌起来,姜多多和江谣一起给她洗漱擦身,方近贤则去给她铺床。
给方亚楠擦身的时候,江谣忍不住还是掉了眼泪,方亚楠本来让两个不是妈妈的中年女人对自己“动手动脚”已经很尴尬了,这一边擦一边哭,感觉自己就像个遗体似的,更不自在:“别伤心了,都过去了。”
江谣抿着嘴摇摇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不是,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没什么,来妈,手抬一抬。”
方亚楠乖乖的抬起手,忽然意识到江谣要来擦她的胳肢窝,顿感羞耻,猛地一夹:“我我我我自己擦好了!”
“哎你都这岁数了还害羞呢?”江谣笑起来。
“那必须害羞啊,胳肢窝诶!”方亚楠叫。
“跟小孩儿似的……”江谣嘟哝,把毛巾往她面前一递,“那你自己擦!”
方亚楠只能拿了毛巾给自己擦了两下,被女儿和儿媳盯着,感觉跟刑场似的。
话说她怎么总觉得自己在刑场。
擦完了身,方近贤过来把她推去卧房,刚到床边,就在她面前弯下腰,看起来是想把她抱上床。
方亚楠又悲愤了,天可怜见,就算这真是自己儿子,可对她来说,也是个才见了没几面的中年大叔!和陌生男人没差别了!
她连忙推开他:“我自己来自己来!”
旁边靠着门看的江谣又笑了:“妈你别折腾了,阿贤也就能干干这点事了。”
“对啊,昨天不也我把你抬上去的。”方近贤腰还弯着,方亚楠夹紧了膝盖就是不让他探手。
方亚楠:“你快起来快起来!”
“我腰已经好了!”方近贤没头没尾来了这么一句。
方亚楠大吼:“平身!”
“噗哈哈哈哈!”外头传来方鹗夸张的大笑。
方近贤怒吼:“方鹗你给我去睡觉!”
方鹗嘴里叼着牙刷走进来,满嘴泡沫:“要帮忙吗老爹。”
“睡你的,觉去!”
“刚才还让我给你睡觉的……”
“方鹗!”
姜多多擦着手跑过来,拉开方鹗,哭笑不得:“好了好了,你省省吧,瞎凑什么热闹。”
方鹗指着方亚楠:“昨天我也一起抬奶奶的呀,今天他一人能行吗?”
孙子啊你给你爹留点面子吧。
方亚楠扶了下额,叹口气,撑着扶手缓缓起身,一边挥开方近贤的手一边道:“别,我总要恢复起来的。”
“哎你小心!”方近贤只能虚虚的扶着。
方亚楠自己坐上了床,与旁边的儿女一起长长的吐了口气。
“那妈你睡吧,”江谣见状也不留了,“我走了啊,过两天来看你。”
方亚楠什么也不想说,自顾自摆摆手。
方近贤和江谣一起关了门出去了。
灯关上后,方亚楠在**躺了一会儿,还是觉得心潮涌动,她下意识的朝枕头旁探手,摸了个空,这才想起自己手机没有拿,应该还在客厅。
她看了看门,又看了看轮椅,还是决定自己起来拿。
虽然“儿女孝顺”,但她还是开不了口使唤他们。
她艰难的爬下床坐上轮椅,缓缓推门出去,刚挪到拐角,却听到江谣的声音。
她竟然还没走。
江谣在哭。
“姐,人到年纪了,没办法的。”姜多多低声安慰着,“妈身体还好,万幸了。”
“连点准备都没有。”江谣抽噎着,“以前顶多忘性大,但是……连我们都不记得了。”
“医生说以后只会越忘越多,”方近贤声音低沉,“妈算不错的了,人家老人家得了这个病,都只管自己记住的一部分,其他忘掉的,通通不承认,固执得很。你看妈多清醒,还知道自己问。”
“我知道,我就是难受。”江谣道,“妈那么要强一个人,以前我们开玩笑,她都说一点也不想爸的。你们看现在,第一件事就是……唔……”她轻轻啜泣起来。
“哎,到底那么多年夫妻,感情怎么可能说没就没。”姜多多只能安慰,“我看妈跟小鹗处得挺好,以后让小鹗多陪陪她。”
“那不行,”江谣居然一口否决,“小鹗高二了吧,正是最关键的时候,我这两天抽空过来,带她到老朋友那儿转转,让他们一起给她回忆回忆,能想起一点也行。”
“姐你们最近年末要审计了吧,这么忙,抽得出空吗?”
“可以的,没事。”
“哎,这个我也帮不上忙。”姜多多难过道。
“多多,这几天辛苦你了,等我空下来,就把妈接回去。”
“你说什么呢姐,这不也是我们妈吗!而且妈还挺好伺候的,我之前听别人说了些,心里却是有点慌,现在觉得还好了,就住我们这吧。”
“我就是觉得不好意思。”
“别客气了……”
外头他们悉悉索索说着,方亚楠偷听了会儿,心里也很沉重。
她对他们并没有那份“母爱”,可却反向受到了他们的亲情,这份感情沉甸甸的,但凡有点同理心都不会视若无睹,所以连她听了都难受起来。
她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外婆,在去世前,也是混沌了好长一段时间,那时候家人每每去看她,第一件事就是大声的喊她,喊完又大声的介绍自己,如果她有反应,便欢欣鼓舞,甚至发小视频跟其他亲戚嘚瑟“外婆/妈记得我!”,可绝大多数时候,外婆都是没有反应的,只是茫然的看着你,有时候还会问“啊,哪个?”,这时候,场面便会如换了黑白滤镜一般,突然萧索起来。
那时候的自己很难受吗?
或许确实难受过的吧,但老人家混沌了太久,久到连这份难受,都习以为常了。
可能妈妈曾经,也是这般偷偷哭过的吧。
方亚楠不知道是自己心软还是老方亚楠的心绪作祟,她本来就并不平静的心再次酸软了起来,她实在不好意思再出去,只能悄悄回到房间里,再次爬上床。
闭上眼睛,脑子一乱团乱麻。
一会儿是外面“儿女”的相互安慰,一会儿是自己还能不能回去,一会儿是江岩。
最终,思绪全部定格在了江岩上。
她有些紧迫感,很焦躁。
方亚楠感觉自己被老天强塞了一个责任。从她的角度看,或者说从目前她和江岩双方看,大家都还是不是很熟。
结果突然之间她要想办法去拯救他了。
可是这样的拯救真的好吗?如果她早早提醒江岩去体检,去查出潜藏在身体里的疾病,他纵使做了,真的会改变未来吗?
如果改变了未来,那现在的这个家庭又会是什么样子?那时候方鹗还没出生吧,这个孩子会存在吗?
她很难不去考虑自己看过的那些穿越故事,脑子里甚至冒出了“祖父悖论”这种术语,一时间心烦意乱。
此时她不得不庆幸自己是个老年人的身体了,即便满脑子混乱,她却没这个翻来覆去的力气,硬躺着硬躺着,终究还是睡了过去。
第二天大清早,她便醒来了。
老年人睡眠浅,天刚蒙蒙亮她就醒了,很悲怆的看着天空逐渐变得亮堂,外头开始响起其他人的动静。
方近贤先悄悄开门,见方亚楠醒了,便把她扶上轮椅推出去,推到洗漱台,方鹗正在刷牙,瞪着迷蒙的眼睛看过来。
“奶奶早,”他咕噜噜的说。
“小鹗,给奶奶弄牙膏牙刷。”方近贤在系领带,“奶奶以后归你管了啊。”
“啊?”方鹗一点不避讳当事人在场,长长的啊了一声,满脸不情愿。
但啊归啊着,手已经很自觉地给方亚楠拿了牙杯牙刷,挤牙膏。
嘴上还在不满:“不是说给奶奶买了智能牙刷吗?”
“昨天回来急,忘拿了。”方近贤理直气壮。
“……”方鹗嘟着嘴,把牙刷牙杯递给方亚楠,“奶奶,要我给你刷吗?”
方亚楠白了他一眼,劈手夺过,自己刷起来。
祖孙俩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在镜子前并排刷牙,场面还挺搞笑。
很快上班的上学的都走了,方亚楠一个人坐在桌前吃早饭,姜多多开始收拾床铺,洗衣服。
“妈,一会儿你吃好了,我陪你楼下走走吧。”姜多多道。
“好。”
“你要是有兴趣,我带你去超市怎么样?我买点东西。”
“好呀。”
“顺便你有什么想买的,你到时候告诉我,一起买了。”
“成。”
姜多多抱着洗衣袋探出头朝她笑:“看来你精神不错啊。”
方亚楠勉强笑笑:“要能出去,谁想宅啊。”
而且她也确实得锻炼起来了,不管是不是自己的老年,谁也不想在轮椅上度过。
上午姜多多带她在公园里走了一会儿,吃完中饭后,就出门去超市。
这应该是方亚楠穿越后开的大超市,就在附近,有过去综合体那么大的规模,吃喝玩乐应有尽有,装修富丽堂皇,说是做奢侈品生意的都不为过。
他们也不用再推着个车子了,车子本身就是个机器人,刷了身份信息后就自动跟着走,底下还有个小保险箱放个人物品,大件的东西则可以选好后直接从仓库提取,逛街的时候两手空空很是方便。
姜多多推着轮椅和方亚楠聊着闲话,绝大部分是方亚楠问,姜多多答,但这个儿媳妇对她的了解显然并不多,问及以前一些老朋友基本都一脸茫然,方亚楠也不怪她。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她性格强势独立惯了,朋友圈泾渭分明,极少和家人交叉,隐私保护工作可以说做得很好,绝大部分时候她都能拜把子了,爸妈还分不清对方怎么称呼。
想必等她有了小辈,不敢也不会多过问她的朋友圈情况。
就在这时,迎面走来一对老夫妻,两人手拉着手,穿着打扮颇有气质,脚步缓缓的,自带一股岁月静好的气息,在看到她们的时候,老先生明显一愣,眼睛在方亚楠脸上停留了许久。
方亚楠也觉得他眼熟,可那只是一瞬间,定睛一看就完全不认得了,两人眼神交汇了一下,很快便擦肩而过。
她心里都要产生不好的联想了,这难道又是一个老情人?她记忆里没这个人啊!
等等她为什么要说又?
忽然,身后传来一个迟疑的声音:“方……老师?”
方亚楠还没反应过来,姜多多先推着她转过了身,问话的正是那个老先生,他已经回过身,旁边的老太太则一脸疑惑,也打量她。
“您是……”姜多多一个中年阿姨,在其中竟然辈分最小,率先开口。
“是方老师吗?”老先生激动起来,“方亚楠老师?”
方亚楠木然的点点头,看他这样子不像是有私情的,表情也松快起来:“是,我是方亚楠,您是……”
“我啊!席安!”老先生指着自己,手指微微发抖,一边还拉扯自己太太,“雨彤,你怎么也没认出,这是方老师啊!给我们拍婚纱照的!”
“方……哦!方老师!”老太太回想了一下,长长了哦了一声,也露出笑意,“是方老师呀!哎呀,这么巧!”
席安连连点头,快步走上来,一把握住方亚楠的手,晃着,满眼高兴:“好多年没见了,好多年了!”
方亚楠木楞着,看着席安满脸皱纹,头发花白的样子,整个人宛如灵魂出窍,荒芜又荒谬。
上一次见他,他还从博物馆跑出来,给她送工作证,年轻,大长腿,帅得能给江岩当助理。
可是现在……
“那个……”姜多多慌起来,“席……先生,额,阿姨,我妈她……”
“我记得啊。”方亚楠突然开口,她眼睛忽然湿润了,嘴上却带着笑,“我当然记得你啊,我们不是……前天才见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