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扬州向北,两岸葱郁的树木逐渐黄叶遍布,晨起的日光在泛黄的树丛间穿梭,照进茫茫薄雾里,仿佛万物静止了下来。
只有大船推开清波,那浪头层层叠叠地扑在岸边,才提醒着船上的人,这岸边不时即将远去的美景。
有人没有看美景的闲心,一觉睡醒晨雾都快散了,伸着懒腰打着重重的哈欠从船舱里出来,刚吹到舱外的风,就看到了船尾静静坐着的少女。
少女穿了一件淡粉色小袄并丁香色褶裙,黑直柔软的长发浅浅束在后背,只有发梢在船尾的江风里不住摇晃。
她手执一笔,低头在画盘上调色,而后将那浅淡又恰到好处的色彩,点在眼前的画布上。
画布霎时鲜活起来,同江边即将远去的那片秋日树林的晨雾景象,几乎融为了一体。
甚至懒腰打着哈欠的少年看痴了,立在船舱口堵住了舱门,直到被舱内的人推搡了一把,才回过神来。
“又犯痴症了,看来不到京城傅六爷这痴症是治不好喽。”
穿着柳黄色衣裙的姑娘啧啧叹了一句,她身边与她容貌肖似的另一个姑娘就道。
“姐姐说的不对,不是不到京城治不好,恐是到了京城,六哥的痴症就要让他病入膏肓了。”
两姐妹咯咯笑了起来。
而被调侃的傅六爷却更在意船尾作画的少女,急急忙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给身后的两位姑娘,“小姑奶奶们,小声点!”
两个姑娘还是笑,“你都犯了这么久的痴症了,让沈姑娘知道不好么?不然藏着掖着,沈姑娘如何知道你的心思?你不是白白痴了一场?”
一个说着,另一个还附和,“对,白痴一场!”
说完,更是大笑了起来,笑得少年又气又羞,可又不能怎样,最后只能红着脸认命地叹了一声。
“拢共认识了才五日,我哪里好意思说,恳求两位小姑奶奶别闹了,这一路还长着呢,没得让宁姑娘不自在了。”
“瞧瞧,不叫沈姑娘,只叫宁姑娘……”
两位小姑娘又笑,却也不再大声了,这会也顺着少年的目光向船尾作画的姑娘看去,异口同声地赞叹了一声。
“有才情的姑娘最是动人……”
说起来,她们姐妹也想跟着沈宁一起学画,毕竟沈宁的母亲可是有名的画家,十几年前就有了名声,唤作泉山舍人,世人只晓得此名甚盛,却无人见过此人,直到三年前这位画家到了江南,才渐渐露出了真名。
可巧的是,方氏姐妹的长姐,就嫁给了沈家人,偏沈家的这一枝,是泉山舍人在江南唯一的血亲了,虽则亲缘关系不算近,却走得几近,毗邻而居。
而沈宁便是泉山舍人沈雁唯一的女儿。
小姑娘自然是得了母亲的真传,与画上颇有造诣,尤其近两年渐渐有画作问世,博得江南书画界诸多目光。
此番上京,本是沈家年轻一辈的读书人沈黎之,提前进京备明岁的春闱。
方氏姐妹是沈黎之的妻妹,她们父亲年初调至京城为官,她们姐妹便借此机会跟着沈黎之一并上京。
沈宁也是顺路上京的,原是因为今岁末京城有书画大赏,她母亲让她去京城见识一番,增长见识,就住到京里的远房表亲家中。
同行的还有一人,那便是沈黎之的姨表弟,傅六爷傅源。
这位今岁秋考举落榜,家中怕他想不开,便让沈黎之带着他四处转转,开阔心胸。
不过方氏姐妹觉得这纯属多余。
她们观傅源,可真是没有一点落榜的郁闷,反倒是无所谓的很,不过这游山玩水之事,他是不会错过的,早两年就借着游学的名头,转过不知多少山水胜地,学是必然没有的,游却只多多益善。
这般,进京赶考的沈黎之,便带着一行四个闲人行船北上了。
说话的工夫,早起做了一篇文章的沈黎之,便招呼了仆从叫了众人一道用早饭。
他吩咐了姨弟傅源,让他招呼众人,他转头就招呼了方氏姐妹,只是要去船尾叫沈宁的时候,又紧张了起来。
先让小厮帮他正了衣襟,又捋了捋束起来的发,最后还不放心,又让人看看他脸上有无异物。
苗氏姐妹笑得不行,“哎呀,傅六爷早起是不是没有洗脸啊?”
这么一问,问得傅源一愣,转头就问小厮,“我洗脸了吗?”
小厮也有点懵了,“爷……洗了……吗?”
“那到底洗没洗?!”傅源跺脚。
他不记得了,而小厮只记得自己打了水,却不知道自家小爷到底用没用那水。
傅源急的不行,正要让小厮快快去拿湿手巾来,再擦一下脸,却见船尾的姑娘已经收起了画笔、画布,转身走过来了。
不想沈宁刚走过来,就见那位傅六爷突然捂起了脸来,转身就往舱里跑。
两位方家姑娘笑得花枝乱颤,沈宁不明就里,迷惑地看着两人。
“傅六爷这是怎么了?”
两位方姑娘惯会捉弄人。
姐姐道,“恐是一觉醒来长了痦子了,不敢见人了!”
妹妹却道未必,“好似方才有鹭鸟从头顶飞过,在傅六爷脸上留了东西了!”
急急避到舱内的傅源快要被这两位小姑奶奶气死了,却在这时,听见了两声极轻的如清波拍岸的清灵笑声。
姑娘的笑声令傅源当即失了神,待回过神来,脸已经热得不行了。
他回了房,只听哗啦一声,少年直接将一张脸埋进了水盆里。
“方氏姐妹误我!”
……
待半刻钟后,众人吃早饭的时候,船主人沈黎之发现姨弟姗姗来迟。
“你这是怎么了?昨晚没睡好?”
沈黎之一问,傅源就见三位姑娘里两位笑出了声,还有一位安静地坐在一旁,亦勾起了嘴角。
说不清了……
傅源郁闷,没有回答自己的表哥,径直转移了话题。
“前面是不是要到沛源县了?”
沈黎之说是,“约莫下晌就到了,你之前道有位朋友恰在那处,你邀了人家一同北上,可都说好了?”
傅源道说好了,“他只行到齐鲁境内就下船。”说着看了一眼三位姑娘,“三位放心,他年纪轻轻就已经中了举人,是君子做派,且只在船上约莫五六天的工夫,就要下船了。”
傅源怕三位姑娘不自在,毕竟是不认识的男子。
三人倒也没什么在意,姐姐苗慕还问了一句,“你这位友人既然是举人,难道明岁不进京赶考吗?是怕考中同进士吗?”
傅源说那道不是,“他学问极好。”
他说着,有些与有荣焉的自豪,“我去岁游学结识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有了进士之才,只不过他家长姐更希望他见多识广,锤炼学识,不必急入官场,因而才到如今。他也是要进京春闱的,但似要到明岁二三月才进京。”
他这么说,沈黎之也讶然。
“如此沉得住气,可见是有学识之辈了,不知年岁几何?”
众人听得都好奇,都看了过来。
傅源笑道,“十八而已。”
众人皆惊,要知道沈黎之都算是江南小有名气的青年才俊了,此番第一次进京赶考,也已经到了二十二三岁。
方氏姐妹嘀嘀咕咕论起来,这般年岁定然没有娶妻了,不知道明岁若是考中,会不会有京城的贵女把他捉了去云云。
众人各有想法,倒是沈宁有念头一闪而过。
她不由地想到了什么,有心问一句那人叫什么名字,但又觉得太过巧合,不太可能。
况且问了又能如何,就算是她想的那个人,他们已经两三年未见了,他不来找她,也没有书信,恐怕早已生分了……
念及此,沈宁低了低头,浅浅用了两口红豆糕,便觉这糕莫名微苦,不再用了。
没太可能的事情就不该记在心上。
沈宁用过早饭便回了房中继续作画,她眼睛到了晚间便看不清东西了,也只有白日里才能如常视物。
午间的饭食各在各舱里,沈宁一直作画没有出舱,闲时翻了翻书,被这一阵的风浪吹得摇摇晃晃,书看不下去,倒是在这摇摆中犯了困,小憩了一会。
梦里,竟梦见了从前的青舟书院山下租住的小院。
院子里点满了灯火蜡烛,便是黑夜也明亮如白昼,她急急迈进院中,想要寻那个总是会在的人,可她将院中翻了一遍,却一个人影都见不到了。
院子里没有她熟悉的人,而院中下起了雨,将那些亮堂堂的灯光尽数浇灭了。
直到最后一盏灯熄灭,也没有人来。
黑夜入侵了整个小院,她站在院子中间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只剩下了她自己……
沈宁惊醒了过来,整个人还有些怔怔的,难言的难过。
恰好丫鬟来叫了她。
“姑娘,到了沛源县了。”
到了沛源县就要上那位傅六爷的友人,沈宁不便失了礼数,只好收拢气梦里残留的情绪,打起精神起身换了衣裳出了舱。
她换了衣裳出舱,时间便不早了,沈家的船早已停稳,她这边刚出了舱门,就听见了傅源兴奋的嗓音,就在舱门旁边两步的距离。
“……总算见到你了,我们的船行的有些慢,是不是让你好等了?”
话音落地,江风送来一个稍显低沉的男声,没有了少时的稚嫩,嗓音满是陌生的成年男子的气息。
可沈宁却在听到的一瞬间,浑身陡然一紧。
她不由地向前一步,转头往那声音的源头看去。
不是在她视线习惯停留的高度,而在她向上抬头才能看到的地方。
熟悉的脸庞此时此刻已变得棱角分明,微泛着麦色的皮肤在日头下有种别样却成熟的观感,高挺的鼻梁边,一双眼眸瞳色发深,周身散发着与生俱来的凌厉却又随年岁压下的深沉。
姑娘怔住。
是他,是那个与她最亲最近,却在如今几乎不再有联系的人……
他亦在看到她的时候,愣了一下。
不想就在这个时候,驶向岸边的另一艘船没有停稳,砰地一下,撞到了沈家的船上。
船体骤然一晃。
沈宁亦在此时突然向旁倒去。
她下意识抓住什么以防摔倒,可她什么都没能抓到,只是眼看着向后踉跄之际,却被人一把稳稳握住了手肘。
她纤细的手臂被人一掌尽握在了掌心,炙热的在掌心温度越过衣衫传了过来。
沈宁呼吸一停,不由地抬头向他看了过去。
他亦低头看了过来。
突然拉近的距离见,那一刹那仿佛凝滞。
她突然有许多话想要问他一句,却一个字都没能问出来。
而他却在下一息,稳住了她,飞快地收回了手,亦利落地收回了目光。
仿佛他只是顺手拉了一个不认识的姑娘,一个完全的陌生人,一个不该有任何联系的人。
除此之外,没有一点多余的情绪。
他似乎从来都不认识她,也不想认识……
沈宁忽的轻轻自晒一笑。
就如同他这三年,除了逢年过节的节礼之外,再没给她写过一封信一样。
果然,他们本也不该有什么亲近,他早已当她是陌生人了。
她抿起嘴来,背过了身去。
没有看到身后一双深压着的目光,轻颤着,落在她的裙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