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于慧邀请杜荔娜去家里喝下午茶,顺便帮她一点小忙。
她说家里的储藏室满了,得清理一些旧东西出来,这种事情不好交给保姆做,她一个人又太费劲。
于慧特地强调,男人们带着孩子们出去玩儿了,家里难得只有她们两个人,可以说说知心话。
离婚不是把两个字说出口这么简单,这是一个个体和整个世界的一场战争,于慧只是杜荔娜面临的第一场战役。
她鼓起勇气答应了。
王家的司机老丁开车接她到王家大宅。抵达的时候,于慧正脱下一双园艺手套,院子里的花丛有个角落被刨开了。
“天气预报说,明天有大暴雨,我把排水沟拓一拓,免得把园子里的花儿淹坏了。”她解释道。
就算围裙上沾着泥土,于慧的仪态依然恬静从容。
“花园里的事,总可以让工人做吧?”杜荔娜说。
于慧摇头:
“她们手重不爱惜,我不放心。”
王家这栋房子有些年月了,王家兄弟都在这里长大。他们的母亲把庭院打理得很有情趣,后来王家父母出国疗养,于慧接手,也不敢懈怠。
杜荔娜一直不理解,王子谦和于慧结婚后,为什么不搬出去单住,还住在老房子里。于慧说,王子谦是传统又念旧的人,这对男人来说不是坏事。
大宅有两层地下室,地下一层是儿童活动室和图书馆,二层是酒窖和储藏室。
于慧领着杜荔娜下到储藏室里,果然四面的储物架和地上都堆满了,有孩子的玩具,还有许多沾着灰尘的纸箱。
于慧踩着梯子,从顶上搬下两个小纸箱,递给杜荔娜:
“你替我分分类,哪些有留下的价值,哪些可以处理掉。这些旧东西,别人都不认识,也就是你,能帮上我的忙。”
杜荔娜被推着打开了纸箱,一入眼就是一摞相册。
那都是十几年前的家庭相册,于慧细心地标上了年份。那几年,数码相机虽然已经普及,但人们还是愿意把家庭照片冲洗出来,放在影集里随时翻看。
杜荔娜翻开第一页,映入眼帘的,正是王子猷十八岁生日宴会上的照片。杜荔娜也在画中,他阳光俊朗,她纯真美丽,好一对年少璧人。
——于慧的目的昭然若揭。
杜荔娜将相册翻过第二页。——她知道,自己不该落入于慧的陷阱,不该被过去美好的时光绑架。
可那时真是青春啊……
于慧顺着杜荔娜的手,落在相册上,轻轻感叹:
“他们兄弟俩,那时候多帅啊!”
那时于慧还不是家庭成员,相册里,更多的是王子谦和王子猷两兄弟的照片。他们两人长得很像,只是王子谦总穿着灰色的带帽卫衣,胸口是他美国大学的名字。
那时候王子谦刚回国,是王家几代学历最高的人,全家都以他为荣,他自己也有点沾沾自喜。读高中的王子猷在背后吐槽过他哥哥这一点显摆。当然,后来他自己留学归国,也染上了一样的习惯。
于慧似乎也陷入了回忆中。
“其实我对你大哥也是一见钟情呢。”
这倒是和杜荔娜所知的不同。
“你们不是家里介绍的吗?”
“他是经人介绍才认识的我。我却早就认识他。”
于慧神秘地微笑:
“当年他就很臭美,周末早晨,就穿着他们学校的衣服在鹤尾山道上跑步,有一次就被我撞见了。那时候我吧,正沉迷韩剧,有一部叫……《哈佛爱情故事》,啧啧,你想想,你大哥那时候就和韩剧里留美的男主角一个样,那谁顶得住?”
“啧啧,谁知道,他结了婚,就没再穿过那间大学校服。我暗示过几次,他都不肯穿给我看。”
于慧似笑非笑地娇嗔着,似乎陷入了少女时期的美好回忆。杜荔娜感同身受,忍不住也笑起来。
就是此刻,气氛刚好,于慧见缝插针地入了正题。
“娜娜,你们的事,子猷都跟我们说了。他情绪很激动,你大哥骂了他两句,他才冷静下来。我这做大嫂的,先替他跟你道个歉。”
杜荔娜愣道:
“子猷他,怎么说?”
“他说你被江世敏骗了,又被那个苏拉洗了脑,现在要和王家对着干,才非要离婚。”
于慧秀眉轻挑:
“娜娜,我记得你说过,当年你出车祸,是苏拉推了你。”
杜荔娜犹豫了一下:
“……我现在不太确定了。……人的记忆是会出错的,我的心理咨询师也这么说。也许这一切都是我脑补出来的,也许她真的没有推我。”
“那你现在都想起来了吗?”
杜荔娜摇头:
“还是很模糊。”
于慧同情地望着她:
“别为难自己,过去的事情已经过了,人要向前看。”
她停顿了一会儿:
“就算不是她推了你,那毁了你的裙子,藏了你的手机,又去欺骗子猷,这些难道不是她干的?娜娜,你不要太善良了,人心还是险恶的啊。”
杜荔娜张了张嘴,半晌才道:
“大嫂,我要离婚,和江世敏、和苏拉都没关系。完全是我和他两个人之间的问题。我和他在一起,就没办法做自己。”
于慧被逗笑了:
“真是孩子话。人活在世上,都有许多不得已,你大哥和子猷在外面打拼同样不易,他们也能时刻做自己吗?”
“我听子猷说,你们吵架,都是为了什么窗帘的小事。生活中磕磕碰碰,多么常见,就算你和子猷离婚,再找别人,难道就不吵架了吗?”
“不要为了公众号里吸引流量的理念,舍弃美满的生活啊。正所谓,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于慧少女时期也是个读诗的文艺青年,很讲究生活情调,说起话来雅俗共赏。杜荔娜一向很佩服她,觉得自己一辈子也修炼不出她这样的知性和定力。
每个人的话听上去都很有道理,她说不清谁比谁更有道理,也不知道如何反驳。每到这时,她就觉得自己渺小而又愚蠢。
但现在,她已经挂起了她的花鸟窗帘。
任谁舌灿莲花,都不能把它夺走。
杜荔娜想了想:
“大嫂,我嘴笨,不会讲道理。但是……”
她咬咬牙:
“我已经决定了。”
“……”
这样固执强硬的杜荔娜,让于慧很陌生。
她勉强笑了一下:
“行吧,你们有你们的主意。大嫂只是希望你,多想想你们的过去,别急着做决定。”
她又叹气:
“我从第一次见你,就很喜欢你。你大哥就更不用说了,他把你当亲妹妹一样关心。子猷和你在一起这么多年,但凡让你不开心,就会被你大哥骂得狗血淋头。不论你和子猷如何,大哥大嫂永远都是你的大哥大嫂。”
这倒令杜荔娜有些意外了。
她以为,于慧会长篇大论地规劝她,并且用自己和王子谦美满的婚姻来教导她。
可于慧只是摸了摸她的手,笑着说:
“我想起老二学校有份作业还没交,上去弄一下,一会儿就下来。”
她交待杜荔娜把箱子里的东西都翻一翻,小袋子小盒子都打开看看,确定留下的放一堆,确定扔掉的丢在垃圾袋里,不确定的,就放在旁边等她回来确认。
储藏室里,只剩下杜荔娜一个人。
杜荔娜起初觉得奇怪,于慧对待她离婚的态度,未免太过轻松。
但她整理着箱子,渐渐就明白了。于慧恐怕还当她是孩子气,觉得她闹离婚只是冲动,过几天就好了。
旧物微不足道,但因人在上面留下痕迹,也就留下人与人之间联系的证明,它们营造出一种奇特的时空错乱的感受。
杜荔娜忽然不确定自己处在哪个时空,她的灵魂仿佛从头顶抽离出来,低头看着十二年来,每一个瞬间的自己。
周围变得出奇安静,空气中有涩涩的灰尘味道。
她猛地打了个寒战,疑心自己是在一个诡异的幻梦空间,而房门已经被反锁,她也将被世界遗忘。
她扭头去看房门——
房门洞开,阴沉的光从天井投下来,一切如常。
……
五分钟后,于慧笑着从楼上下来了。
“不好意思,让你一个人忙活了这么久。”
她察觉杜荔娜的脸色有些苍白,关心地问:
“是不是不舒服?地下室还是通风不好,这天气也憋闷。算了,剩下的我自己弄吧,我让老丁送你回去。”
杜荔娜忙说自己没事,依然还是帮着于慧清理了大部分物品。
她们在地下室忙活了两个多小时,都累得够呛。
天色接近黄昏,于慧留杜荔娜吃晚饭,她不想遇见王子猷,便婉拒了。于慧理解她的难堪,也没有强迫,依然让司机送她回家。
回家的车上,杜荔娜的手机又响了。
这一次,来电的是苏拉。
杜荔娜盯着手机看了足有二十秒,来电也锲而不舍地响着。
终于,杜荔娜接通了电话。
“苏拉。”
苏拉急切地说着什么,王子猷的名字反复出现,杜荔娜却只觉得胸闷得烦人。
“苏拉!我已经决定了,要和他离婚。”
电话里和车内都尴尬地沉默下来。司机老丁在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又撇开目光,假装自己没有听见主人家的糟心事。
良久,苏拉问:
“你真的决定了吗?”
杜荔娜“嗯”了一声,视线凝固在车窗上,车外掠过的风景就像她迫不及待抛下的过往。
“我今天,想起了一些事情。”她脱口而出。
“记得我们当时吵的最厉害的那一架吗?那时,我不让你穿那件黑色裙子去舞会,你就把它脱下来,撕了。”
“……怎么突然说这个?”
“那天晚上,你去山上跑步,很久都没回来。……其实我去找过你的。”
“……”
“……我想找你道歉,想再送你一条新裙子,好让你穿着去舞会。可是我没找到你,也就一直没有道歉。”
“苏拉,那天晚上,你在山上呆了那么久,去做什么了呢?”
电话那头的苏拉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杜荔娜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不知道这个消息,是否能让她们两人都好过一点。
半晌,她叹了口气:
“苏拉,我们现在见一面吧?去老宅,我有话对你说。”
苏拉答应了。
杜荔娜遂对司机说:
“麻烦您,改道去鹤尾山。”
作者有话说: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浣溪沙·一向年光有限身》北宋晏殊
脑子不太够用了,跪在垫子上请假两天,周三回来更。等我憋个大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