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叶深销假回到学校上课时,粉底事件的乱麻已经被江世敏快刀斩断,搅乱的池水,至少在表面上恢复了平静。
叶深去找教导主任:
“如果杜苏拉真偷了粉底,为什么不避着人用?为什么光明正大地拿出来,让宿舍的同学都看到?她又不蠢!”
教导主任不胜烦扰地把她往外撵:
“叶老师,事情都已经解决了,对所有人的影响都降到最小了,你就别再添乱了!”
他敲着手腕上的表盘:“现在高考才是最重要的,高考!”
高考,如同迎面滚动而来的巨石碌碡,要将学生们从原初的麦穗碾压脱粒,露出惨黄的里仁,无法逃避。
再见到叶深时,苏拉故作潇洒地耸耸肩:
“不要影响高考嘛,我知道。”
叶深神情复杂:
“对不起苏拉,事情发生的时候我没在场。”
“你在也做不了什么。”
“我相信你。我相信粉底不是你偷的。”
苏拉沉默了一下:
“叶老师,你这就不客观了。”
“什么?”
“粉底的确不是我偷的。但我以前偷过别的东西。”
她没说自己偷的是刀和□□,怕吓着叶深。
“所以你凭什么相信我呢?”
叶深怔住了。
良久,她伸出手,慢慢抱住了苏拉:
“苏拉,你以前做过什么不重要。从现在开始,老师相信你,你自己也要相信自己。”
那轻如蝉翼的拥抱,却如惊涛骇浪,席卷了苏拉的身体。
她猛地后退一步,挣脱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不给我自主招生名额,我就自己考。不就是考清华嘛。”——
该放出去的大话都放出去了,苏拉才发现,自负和现实才是她最大的敌人。
最后一次模拟考,苏拉的成绩断崖下滑,只考了全年级十六名。
苏拉明显地感觉,所有人看她的目光都不一样了。
班主任的眼神里有一些怜悯和可惜,而同学们更多的是幸灾乐祸和嘲讽。杜荔娜和她说话都放松随意了很多,而王子猷则难得地向她展露出一点对普通女生的温柔,他甚至主动提出,要帮她练习华尔兹。
这温柔并不令苏拉开心,反而让她觉得被贬低成了弱者。
骨子里,她是极度自负和极度自卑的综合体。她不屑于那些她不擅长和不熟悉的领域,又在游刃有余的地方睥睨他人。
可现在,她连自己最擅长的考试,也不成了。
苏拉站在名次排行榜前,任由寒冰覆盖了全身。
然而心底又似燃起腥毒的火,裹着愤怒,想将这一切都归咎于自己之外的某个人。
班主任找苏拉谈话。
她是个操心又唠叨的中年女人,学生们背后管她叫老妈子,心里又很感激她。
她说苏拉啊,咱们还是现实一点。
老师知道你有实力,但还是要讲一点点策略。你现在是心里憋着口气,非要考清华,但模考的成绩你也看到了,……还是有风险的嘛。
我们报志愿的规矩就是这样,第一志愿录不了,第二志愿恐怕你只能去鹤大了。
就是说,能不能把面子放一放,咱们就报人大,或者海大,以你的实力,稳稳的。
老师就是建议哈,你回家和父母好好商量,主意你们自己拿。
苏拉发着呆,没有回应。
班主任急了:
苏拉啊,老师真的是为你好才这么说的。谁不希望自己班上出个上清华的?老师要是光为自己,肯定支持你一门心思考清华啊。
可是现实呢?现实是残酷的啊!人的目光要放长远,高考只是人生的第一个坎,你的路还长着哪!
眼看班主任眼泪都快急出来了,苏拉硬硬地说:
“好的,我会和家里好好商量的。谢谢老师。”
她心里知道,她不会和杜宇风或江世敏商量。
这世上她只有自己可以倚靠,所有的主意只能自己拿,所有的苦果也自己尝。
临近高考,老师和学生的精神都绷得像拉满的弓。这也是叶深第一年带毕业班,也不知是熬夜熬得还是精神压力太大,她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青,惯常的幽默和打趣都不见了。
幸好只剩一个多月便考,否则大家齐齐变神经病。
晚自习,叶深把苏拉叫到了办公室。
“你考虑好了怎么报志愿吗?”
苏拉已经很久没有私下和叶深沟通了,她借了很久的那本《与魔鬼做斗争》,还放在枕头下面,没有归还。
“考虑好了。”她回答,“报海市大学,法学院。”
叶深的双肘支在办公桌上,身子弯成个大虾。
“其实报哪个学校都可以。但你最近的心态不大好,我看……”
“叶老师!”
苏拉打断她:
“人得务实。”
“务实没有错,我并不是说你志愿报得不对,只是……”
“您要是想说什么灵魂、诗、梦想、善良之类的,就算了吧。”
叶深怔住。
苏拉继续说:
“老师,您是个理想主义者,我敬佩您。但高考很残酷,我不把别人挤下独木桥,别人就把我挤下去。我跟那些家境好的同学真的不一样,我要是没有成绩,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谁,该干什么了。”
“叶老师,我拜托您,就别在我身上实践您的教育理想了。换个人吧。”
值班的老师都在教室,办公室里没有其他人。苏拉撕下自己保护壳的同时,也撕下了叶深的。
她预期着,这不敬的口吻会让叶深大发雷霆。
然而叶深没有愤怒。
空调的凉风吹拂着叶深过长的睫毛,仿佛要把她眼里的光彩都吹散了。
她愣了一会儿,才重新找回神志,朝苏拉笑了笑:
“老师理解你。放心吧,接下来的时间,老师会跟你们一起,全心全意备战高考,一定帮助你取得好成绩。”
苏拉以为自己说出了长久的心声,应该如释重负,可事实是,她更难受了。
“叶老师,我能回去自习了吗?”
她转开脸,手脚都好像没有地方放。
叶深挪了个位置,硬是与她对视。
“苏拉,你不是老师实践理想的工具。你本身就是一个独特的灵魂,老师为你骄傲。好好珍惜自己的努力,不用在意别人。加油!”
她笑得很灿烂。
苏拉这才发现,叶深似乎一夜之间瘦了一圈,轻薄的衬衣裹不住她纸片样的肩膀。
苏拉张了张嘴,但终究什么都没说,回教室自习去了。
后来的时光兵荒马乱,日子被切割成格子,又被毫无缝隙地塞满。
而叶深,果然再不讲理想信念和诗,只把易错题讲了一遍又一遍。
苏拉对叶深的记忆,遂定格在了最后的那抹笑容上。
当高考这巨大磟碡终于碾过他们,弓弦拉尽回弹,人生如圆月升于水上,寸寸铺满江天——
苏拉留下了从叶深那借来的最后一本书——茨威格的《与魔鬼做斗争》。因为被杜荔娜踩了几脚,书的封面污损了,她一直没好意思归还。潜意识里,她觉得书没有还,她和叶深的关系也就还没画上句点。
最初,她怀疑黄美婷是魔鬼,而自己因一个粉盒就出卖了灵魂。
后来,她觉得叶深才是魔鬼,以华丽诗意的言语,引诱她偏离了人生正途。
很久很久以后,她读完了《与魔鬼作斗争》。
鹤尾山山道上那个大雨的夜晚,于苏拉、于杜荔娜,都是人生中的分水岭。苏拉终于醒悟,原来她自己才是魔鬼,也将终己一生,和自己作斗争。
作者有话说:
《与魔鬼作斗争》:茨威格为诗人荷尔德林、作家克莱斯特和哲学家尼采所作的传记,讲述了这三位有精神病倾向的大师的生活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