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这破碎人世缀在一根绳上
她知书识字,但只是笑一笑
她把笑声掺进杯中的酒
想要活在世上,你就得喝下它
你就是碎片让她看到的肖像
当她心事重重低头面对人生
——《她给自己梳头》保罗·策兰
苏拉在办公室见到了那对来自远方的师生。
老师姓李,大学毕业就去了陵县绵山镇中学支教,教初一,小女孩是她班上的学生,名叫徐芳。
李老师介绍,徐芳是绵山镇里最偏远的海谷村人,家里是重点贫困户,除了她只有一个不识字的外婆。徐芳每天要走五公里的山路来上学,她性格很独立,学习也努力,诚实懂事,还当了班长。
苏拉知道,李老师这是在为接下来的话铺垫可信度。
李老师说,她到绵山镇中学教书以后,就定期组织同学们一起读报,尤其是阅读一些沿海发达地区的新闻,帮助他们了解外面的世界。
一个月前,他们在鹤市晚报上读到了一帆集团董事长杜宇风去世的消息,新闻里同时介绍了杜宇风的生平、一帆集团的发展历程和他创办的企业对新材料行业的技术贡献。读报的当时,徐芳还没说什么,但第二天课后,她去找了李老师,说这个杜宇风就是自己的父亲。
这种远方富豪是失散生父的幻想,对徐芳这样的孩子来说很常见,李老师本来没太当真。但徐芳一遍一遍地强调自己说的是真的,还拿出了证据。
李老师小心地从包里拿出一个相框,相框里夹着一张十二年前的电汇转账单,是那种复写上去的底联,只有一点点受潮褪色,上面的信息都还清晰可见。
收款人:徐丽,付款人:杜宇风,转账金额人民币五千元。
徐丽就是徐芳的母亲。
徐芳的口述都来自她外婆的回忆。十多年前,徐丽到鹤市打工,就在杜宇风的工厂里干活,干着干着,突然请假回了老家,只住了一个月,徐芳的外婆就发现徐丽怀孕了。
徐芳外婆劝女儿打胎,毕竟陵县这样的地方,未婚生育会被唾沫星子淹死的。徐丽却不肯,她说孩子爸爸是个好人,应当把他的孩子生下来。
再说,万一是个儿子呢。
生下徐芳以后,徐丽只休息了两个月,就又回鹤市打工了,从那以后,就再也没回来。同乡说徐丽主动辞了一帆的工,不知道游荡到哪里去了。
李老师对徐芳说,仅凭这一张转账收据,不能证明杜宇风就是她父亲,万一外婆记错了,或者徐丽说的是假话呢?
但徐芳很固执,她坚持外婆的记忆没有错,徐丽也不会撒谎。
“如果是别的孩子这样,可能我也不会当真。可徐芳一直都很懂事,不是会瞎说的孩子。我去县里司法局咨询过律师,他们说既然有遗嘱执行人,就应当来找遗嘱执行人,所以我就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带着徐芳来找您。”
李老师有些坐卧不安。她反复解释,她们并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
“就算杜宇风不是她父亲,也许知道她母亲去了哪里?孩子想找父母的心情,您应当可以理解。”
宁夏在旁边做笔录,听着听着眼圈就红了。
苏拉则很镇静,她目光落在一旁十二岁的女孩身上。
徐芳个子不高,肤色白皙,长发编成一条油黑的辫子垂在脑后,眼睛又大又亮。她沉默地听着李老师的讲述,从头到尾没说过话。
苏拉:
“李老师,我能问徐芳几句话吗?”
李老师点了头。
苏拉遂朝徐芳友好地笑笑:
“徐芳你好,我叫苏拉,你可以叫我苏律师。”
“苏律师。”徐芳警惕地点点头。
苏拉熟悉她的眼神,是一种毫无倚仗,又不肯轻视自己的眼神。
“徐芳,我需要你诚实地回答:曾经有任何人,亲口对你说过,杜宇风是你父亲吗?”
一缕挣扎很快地掠过徐芳黑亮的眸子。苏拉知道,她在犹豫要不要说谎,并且掂量如果说谎,对方能不能看出来。
这是个聪明且生存能力很强的女孩子。
过了一会儿,徐芳摇头:“没人说过。”
苏拉把声音放柔了些:
“那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认为杜宇风是你父亲呢?”
“我妈生我的时候,他给我妈打了五千块钱。外婆说,我妈回来的时候带了几千块钱,也是用一个一帆集团的信封装着的。他要不是我爸,为什么给我妈这么多钱?”
女孩的声音透着凉意,逻辑也十分清晰。
苏拉沉默了一下。
徐芳的怀疑不是没有理由的,换了她也会这么想。
但要作为亲子关系的证据,这还远远不够。
“有没有办法联系到你母亲呢?她最后一次跟你们联系,是什么时候?”
“我没见过她。她最后一次跟外婆打电话,我才五个月大。她说她要去挣大钱,让我外婆好好照顾我,然后就再没音信了。”徐芳顿了顿,“别人说我妈傍上了港商,去给人当小老婆去了。”
“……”
苏拉和宁夏交换了个惊异的眼神。
宁夏插嘴道:
“那你有你妈妈的照片吗?”
李老师忙说:“我这儿有,我去过她们家,用手机拍了两张。”
苏拉接过手机。
第一张照片有点模糊,她还没看出什么名堂,划到第二张时,她就愣住了。
这个徐丽,她见过。
十三年前那个暑热的下午,在杜家鹤尾山别墅的门口,苏拉给她送过一瓶矿泉水,和一把卡通小风扇。
徐丽就是那个“小黄鸭”。“小黄鸭”怕孩子生下来养不大,苏拉对她说,只要生下来,她就能长大。
……她现在长大了。
她的目光难以置信地投向徐芳。
生命竟是这样一场奇迹,浇灌以时间,便从一颗朝不保夕的胚胎成长为果敢的少女。
徐芳敏锐地抓住了苏拉的失神:
“你认识我妈?”
苏拉摇头:
“不认识。”
少女终究不明白成年人语言的艺术。她说的是“不认识”,不是“没见过”。
苏拉思忖了片刻,道:
“这样吧,你们把手上的资料留给我一份,我先做一些核实和调查工作,有了新的信息再找你们。你们住在哪个酒店?”
李老师表示了感谢,站起身来,示意徐芳一起离开,徐芳却坐着没动。
“你不相信我们。”她直碌碌地望着苏拉。
苏拉怔了怔。
她当然可以娴熟地运用谈话策略,安抚住任何情绪激动的当事人。但在这样一双眼睛的注视里,她败下了阵。
“徐芳,我不是不相信你。人的叙述和材料需要经过大量工作,才能转化为法律上可靠的证据。这是律师的工作,在完成这项工作前,我没法作出表态。你得给我时间。”
李老师附和道:
“苏律师说得对,我们先回去,也不急在……”
“我可以做亲子鉴定。”徐芳打断她,“我在书上看过,基因检测很发达的,能查出来。我可以抽血,抽几管都行。”
“如果需要做亲子鉴定,我们会和你商量的。”宁夏说。
“我现在就能做!”
徐芳急切地道:
“李老师是好人,她只能请一个星期的假,我们时间很赶。如果这次解决不了,就没人能再带我来鹤市了。我只有这一次机会。”
“……”
宁夏为难地看了苏拉一眼。要和小姑娘解释清楚其中的关节,真需要莫大的耐心。
而苏拉不是个很有耐心的人。只要她肯,简单两句话就能让当事人尴尬得哑口无言。年轻律师们也都怕被她批评。
有那么一瞬间,宁夏以为苏拉会不耐烦了。
但苏拉沉吟了片刻,只是轻叹一声,把椅子挪到离徐芳更近的地方。
“徐芳,我要说的话,你现在也许听不懂。但我还是把你当成一个成年人一样尊重,所以,我尽量通俗地解释给你听,好吗?”
“要在法律上证明你是杜宇风的女儿,这是个非常复杂的过程。你提供的证据太薄弱,还需要补充更多证据;杜宇风已经去世了,你没法和他做亲子鉴定。要和杜宇风的另一个女儿做亲缘关系鉴定,如果对方不配合,以你手上现有的证据,司法上也是不支持强制鉴定的。”
“所以我要做的是,去和杜家其他人商量,看他们是否知道你母亲,是否愿意直接认可和接纳你。”
徐芳满脸困惑,苏拉不知道她听懂了多少。
半晌,徐芳说:
“我不用他们接纳我。”
“我就想知道,我能分到多少钱。”
“……”
“他是我父亲,没有尽到养我的义务,现在他死了,他这么有钱,分一点点给我,应该不难吧?”
李老师顿时一脸尴尬:“这孩子……”
苏拉摆摆手以示没关系。
“如果最终证实,你确实是杜宇风的女儿,作为未成年的法定继承人,当然可以分到一笔遗产。”
徐芳的眼睛亮了:
“有多少?有五万吗?”
这金额如此精确,倒让苏拉意外了。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徐芳,如果有五万块钱,你打算怎么用?”
徐芳的脸颊发红:
“有五万块钱,就能带外婆去省城治眼睛了。”
作者有话说:
“小黄鸭”在第41-42章出现过。
司法实践中,如果杜宇风还活着,为了确认对未成年人的抚养义务,是可以要求强制进行司法鉴定的。但杜宇风死了,兄弟姐妹关系的基因鉴定一般需要双方自愿才能进行。
另外,兄弟姐妹关系,尤其是半同胞关系的鉴定的精确度比较低,所以,也不能像亲子关系那样适用更为宽松的推定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