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拉转过头,是王小力。
他身上脏兮兮的,脸上也灰扑扑的,汗水和灰尘交错着留下痕迹,下巴和胸口都沾着血,不知刚跟谁打过架。
看这个血量,对方至少是被开了瓢。
“你又为什么在这儿?”
“我来看看小霞。”
“你别脏了她的眼。”苏拉厌恶地说。
王小力似乎想发怒,又忍住了。
过了一会儿,他说:
“我听猴子说,你前几天去找我打架。……以后少打架,好好念书,小霞说你肯定能上大学的。”
苏拉觉得莫名其妙,王小力他娘的说这种话?
“王小力,你脑子坏了吗?”
王小力没回答她,也没骂她,问:
“你有笔和纸吗?”
“有啊,干嘛?”
“借我用一下。”
苏拉犹豫了一下,但看他精神不大正常的样子,还是借给他了。
王小力撕了她一张作业纸,垫着墓碑,歪歪扭扭地写下一行字。
苏拉凑过去看了一眼,只觉脑仁嗡嗡地疼,眼睛也直疼。
王小力写的是:王小力吴小霞。
然后,他在两个名字中间画了个爱心。
“……”
王小力从怀里掏出根烟点了,古惑仔一样先抽了一口,再把那作业纸点着,放在吴小霞墓前。
苏拉本能地觉得生气,觉得替吴小霞感受到了侮辱。
她冲上去想踩灭那张纸,却被王小力堵住去路。
王小力阴恻恻地说:
“苏拉,你特么别以为老子真打不过你。臭娘儿们,要不是小霞不让伤你,老子装什么狗熊。”
他对着墓碑喊道:
“小霞啊,我可给你报仇啦!”
苏拉瞪着他,才悚然一惊。
“王小力,你干了什么?”
王小力打架、斗殴、收保护费,经常出入派出所,但还没干过真正无可挽回的错事。他总自诩是讲仁义的□□,苏拉说他就是个小混混。
王小力叼着烟笑:
“我捅了那个老不死的。”
他扯扯胸口的血迹。
“这就是他的血。苏拉,我可干了一件比你牛逼一万倍的事儿了吧。”
苏拉只觉脊背上泛起一片冰凉。
那个老不死的当然是吴小霞的二舅。
眼泪大颗大颗地从王小力眼睛里冒出来,嘴巴还是咧开的。
“老子都已经打算洗手不干了啊,就想好好干汽修,攒点钱,过几年自己开个铺面。到时候,小霞说不定愿意来当老板娘。”
“狗日的老不死的,就想拿小霞换钱……”
“老子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苏拉说不出话来。
王小力手写的两个名字已经烧得只剩灰白*粉末,嘴里的烟也到了尽头。他把烟掐了,没往地上扔,小心地揣在了口袋里。
苏拉问他:
“你后面打算怎么办?”
“跑咯。”
王小力龇牙咧嘴地看着远方。
“苏拉,小霞说你是她最好的朋友,今后肯定是我们里最有出息的。你记性好,替我记着,王小力一直喜欢吴小霞。”
这时,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了警笛声。
王小力朝苏拉打了个响指。
“我走了,再也不见。”
然后,他背着个破包,朝空旷的田野跑去,很快,身影就凝成了虚空中的一个小点。
苏拉确实再没见过王小力。
据说他还没跑出县界,就被警察抓了。吴小霞的二舅被他捅了两刀,脾脏破裂,幸亏抢救及时,活了下来。
三个月后,王小力被以故意杀人罪提起公诉,因为被害人还活着,并且王小力刚满十六岁,法院从轻处罚,判了五年有期徒刑。
这些都是苏拉后来听说的。
在当时,她只是沉默地站在墓地中央,任大风吹干她的脸。
最终,苏拉从包里取出水果刀,放在了吴小霞的墓碑前。
她也学王小力那样说话。
“小霞,我也得走了,我不能呆在榴城。”
“呆在这儿,总有一天,我会忍不住砍掉苏海飞的手。”
“——但他不值得。”
王小力这个蠢货。
吴小霞的二舅,尚且不值得王小力,一个苏海飞,又怎么值得苏拉赔上自己的人生?
七月的一天,苏拉收拾好自己全部的行李——几件衣服,两本路上看的书,证件和电话本。
她先去找了王小力从前的小弟猴子,逼着他把自己打一顿。猴子最初不肯,但苏拉让他在打人和被打之间选一个,他没办法,只好照做了。
然后,苏拉回到她居住了九年的房子——如今她已无法再称之为家。
她清洗了伤口,背好行李,从碗柜最底下的酱坛子里拿走了一千块钱。那是阎秀君为了防苏海飞留的备用金。
苏拉搭了个电动车,沿着当年那条老路,驶向火车站,登上了去往鹤市的火车。
车上有不少和她差不多年纪,前往鹤市打工的女孩,大都结伴而行。她们一路上兴奋地谈论着和鹤市有关的一切,谈论着未来的美好生活。
到了一个经停的大站,苏拉下了车,用月台的公用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是一帆集团吗?我找杜宇风杜总,或者他的秘书也行。”
“……我是江世敏的女儿。”——
苏海跃、江世敏和苏拉的合影,林渡是在一家老照相馆找到的。它曾经是榴城仅有的一家照相馆,现在被改造成一个小型的咖啡馆,很受当地年轻人喜欢。
林渡最初只是闲逛,发现了店主陈列的几十年前的老照片集,看着看着就看到了这张。他见过江世敏和苏拉小时候的照片,一眼就认出来了。
店主的祖父是原来的照相馆主,已经七十多岁了,竟然还记得这一家人。老爷子对那女娃娃印象最深,因为拍照的时候,女娃娃和妈妈正在闹脾气,爸爸说了一箩筐好话,她才肯安分老实地坐在膝盖上完成拍照。
除了这张珍贵的全家福,林渡自己花了五六天的时间走遍了榴城,拍回来很多照片和视频。
林渡的手机记录的榴城,和苏拉记忆中完全是两个样子,有中心区位的大商场,整齐的道旁树,快餐店和奶茶店复制着一线城市的品牌,只是略慢一些。学校里修了橙红色的塑胶跑道,墙头已经加高到不可能在上课中途翻墙爬出去的程度。沿着榴河铺展出的榴河公园里,苏海跃故去的大堤,也成了一个网红打卡景点。
榴城的人们也和她记忆中不同。商场里的年轻人打扮入时,公园里的跳广场舞的老人有着统一的服装,每个人的脸上都活泛而明朗。
苏拉在林渡的手机里,没看到一座她熟悉的建筑。她不在榴城的日子,榴城也没有停留在原地等她。
她倒是在县城边缘的田野里看到了一点端倪。
苏拉指着一张照片:
“我在这儿和王小力打过架。”
林渡咋舌:“赢了还是输了?”
“那必须是赢了。”
她俯下头去,扒开发缝,给林渡看头皮上的一个伤疤。
“我们苏拉真牛掰。”
林渡像个毫无原则的老父亲,竖起大拇指。
苏拉忍不住翘起嘴角。
她的表情总是冷峻而紧绷,但只需要一点点温暖,就能在岩石的缝隙里绽放出春天。
怎么会有人忍心让她不快乐呢?
林渡忽然理解了周幽王的动机。
烽火戏诸侯算什么,要是能让苏拉一直这样笑,他可以像只不知疲倦的仓鼠,每天烽火遛自己。
他蓦然倾身过去,拉近与苏拉的距离,直到两人唇尖的距离只在毫厘。
苏拉怔住了,她睫毛上扬的角度,恰好承接他的低垂。由于离得太近,她反而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见映照着变幻世界的幽黑瞳孔。
她感受着林渡的呼吸在鼻尖上吹拂,略略畏痒,索性阖上了眼睛。
熟悉的柔软热度并未如预期,落在唇上、鼻尖、眼皮或任何一个他喜欢啄吻的地方。
苏拉诧异地睁开眼睛,只见林渡已不知何时,拉开了距离。
他目光灼灼,似笑非笑:
“苏拉,对不起,我从一开始就错了。我们都有太多秘密要守,又假装没有这些秘密,所以谈了一场莫名其妙的恋爱。”
“现在我明白了。爱你,不仅仅是吃饭、喝咖啡、看电影、讨论文学和做*爱。爱你是要懂得你,知道你的可爱和可恨源自哪里,知道你生命中经历过的坎坷,委屈你的委屈,骄傲你的骄傲。”
“苏拉,我想跟你重新开始。你不用急着回应我,不用立刻告诉我你的秘密,我也需要时间,才能告诉你我的。”
“你只要知道,我就在这儿等,哪里都不去。”
作者有话说:
这个故事不是苏拉被爱情/被男性/被某一个人救赎的故事。我觉得“救赎”这个词语是很严重的,可能现在有点被滥用了。没有林渡,苏拉也不会坠入地狱,有了林渡,苏拉也不会因此上天堂。
诚然,好的爱情总是能让人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