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拉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凭什么?
过去这五年,自己把自己照顾得很好。她原来不需要一个所谓的妈妈,她的妈妈显然也不需要她,否则她不会等了五年才出现,她更不会在一开始选择离开她。
这就像解方程,她自己已经把答案解出来了。江世敏又冒出来,告诉她,她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需要重新回到原来的解法。
“我不去。我要留在榴城。”
江世敏愕然:
“苏海飞两口子对你很好吗?你待在榴城有什么前途?你知道鹤市的人都在干什么吗?”
苏拉对鹤市和鹤市的人产生了生理性的厌恶。
那一群高高在上的人,她一个都不认识,却以满身的光环,夺去了她的妈妈,现在还要贬低她生存的价值。
“我讨厌鹤市,讨厌你。是我先不要你的。”
“别说蠢话。”江世敏生气地说,“我以为这些年你已经明白了,当年妈妈也是不得已。”
“我明白,我是你的累赘。没有我,你才能去鹤市找有钱的男人。”
清脆的耳光响起,苏拉捂着火辣辣的脸,难以置信地回望。
江世敏浑身颤抖:
“你……别人说什么你都信?”
“我才不在乎你找多少男人!可是我看见你就恶心!”
“我是你妈!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
“你是我妈,你又不是发明家!我是你发明的机器人吗?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得干什么?江世敏,我恨你!我不想当你的女儿,到死我也不想再看见你!”
苏拉声嘶力竭地朝母亲大喊,喊完的那一瞬间,她看到了江世敏眼中一闪而过的厌恶。
她倏地恍然大悟:
“你也讨厌我,对吧?要不是我,你就不用离开鹤市,跑回榴城这地方!要不是我,你能过得比现在好十倍!”
江世敏的脸色灰白,像她刚在坟头上给苏海跃烧的纸。
一样冰凉的泪水爬满母女俩相似的脸庞。
过了很久,江世敏轻声说:
“你讨厌我,我也讨厌你,我们娘俩儿这样,怎么一块儿过?”
“那就别勉强啊!回你高贵的鹤市去!”
她还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却拥有成年人无法企及的犀利和敏感。
江世敏这才惊觉,她们对彼此来说,都已经是个陌生人了。
室中长久地静默着,床头的香薰瓶散发着好闻的气息,雪白的床罩彰显着投射其上的标准化服务。偌大的榴城,只有这个酒店房间能提供给江世敏一点熟悉感,而外面的一切,包括自己的骨血,都让她感觉不适。
又过了很久,江世敏抽出纸巾,先擦干自己的眼泪,又递给苏拉。
“囡囡。”
“你确定,不跟我去鹤市吗?”
“不。”
“那留在榴城,你也要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知识是越多越好的,你从小就聪明,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不用你管。”
“囡囡,你说的没错,如果没有你,妈妈确实能过得比现在好十倍。”
苏拉瞪着她。
“妈妈的老板,跟妈妈求婚了。他不知道,我还有个女儿。”
“如果你不去鹤市,我就告诉他,我没有孩子,我可以跟他结婚。结了婚以后,我会成为他忠实的事业伙伴和贤内助。”
“哦,对了,他也有个女儿,比你小两岁,叫娜娜。娜娜从小就学芭蕾舞,长得也漂亮,很招人喜欢。我会成为她的后妈。”
苏拉的眼睛里放出怨毒的光。
“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
如果是想让她嫉妒,那江世敏很成功。苏拉已经开始憎恨这个叫娜娜的女孩儿。
江世敏苦笑了一下。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说这个,我也没有别人可以商量……囡囡,我今天看到你,感觉你已经是个大人了。”
这话似乎是在夸她,但苏拉只感受到浓重的悲哀。
“你觉得我应该跟他结婚吗?”
“你爱他吗?”苏拉冷冷地问。
“算是吧。他很成功,有智慧,有钱,而且尊重我,看重我的才能。囡囡,你以后会明白,女人从男人那里得到尊重,比得到爱要难得多。”
“跟爱我爸一样吗?”
江世敏摇头:
“我不可能像爱你爸一样,爱任何人。你爸死了,活着的人要继续活。”
“那你就滚吧。我祝你幸福。”
江世敏颤抖了一下。
“苏拉,我不是为了给你当妈,才活着的。你生在一个更好的时代,现在你能读书,不用担心饿死,不用担心学费,没人逼你嫁人。如果你是棵能发芽的种子,你自己总能挣脱出来。可我不一样,任何的机会都很宝贵,我得抓住,我不能放弃。”
苏拉感到绝望。
她愤怒于江世敏说的每一句话,却又无法抑制地赞同她。
她的脊背发冷,怀疑自己又掉进了江世敏的圈套。
也许江世敏早就计划好了,要把她留在榴城,她从来没打算把她带去鹤市,让她的新丈夫看见这见不得人的女儿。
苏拉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应该怎样活着,才能对江世敏造成伤害,才能让她后悔自己的决定。
和母亲之间的这场战役,她可能永远都打不赢。
江世敏拿出一个包着透明塑料薄膜的盒子,递给苏拉。
苏拉认得,那是一款复读机,班里最有钱的同学用它来学英语。
“好好念书。”她说。
苏拉的眼睛落在上面,产生了剧烈的疼痛。
她把复读机摔在地上,又把蕾丝睡衣扔在上面,狠狠地踩上一脚。
地毯很干净,但她的鞋底很脏。
“我不需要!”
苏拉冷酷地宣称。
然后转身跑出了房间。
江世敏在榴城住了三天。这期间,阎秀君旁敲侧击地试探了苏拉好几次,想知道她会不会跟江世敏走。
“你想让我跟她走吗?”
阎秀君被苏拉的直接给问住了。
“这……她是你妈,闺女当然要跟妈在一块儿啊。不过婶婶也舍不得你,我们苏拉聪明懂事,成绩又好,有时候还帮婶婶干活……是吧?”
苏拉不知道,阎秀君说这话的时候良心会不会痛。
苏拉洗自己的衣服和碗,整理自己的小床,但很少帮阎秀君干活。她不懂事,脾气古怪,说话也不中听,阎秀君跟她说几句话就被气得摔东西。她在外面打了架,有人找上门来,阎秀君就说,这不是我的孩子我管不了,有本事让警察把她抓了去。
“哎呀,留在榴城也挺好的。鹤市那么乱,你妈只顾挣钱,哪有心思管你呀……”
苏拉观察着婶婶,忽然明白过来了。
阎秀君确实不希望她走。
如果她走了,江世敏就再也没有理由寄钱回来了。苏海飞不从家里偷钱已经是烧了高香,从鹤市寄来的钱有效地支撑着全家的生活,新装的抽水马桶,苏伟的球鞋和补习班,都没了着落。
苏拉被巨大的羞耻感笼罩着。她向江世敏放的那些狠话都成了笑话,不论是在榴城还是去鹤市,她始终还是靠着江世敏才有容身之地。她恨不得一夜之间长大,哪怕去修车,去送垃圾,只要能挣到让自己活着的钱,让她不再和江世敏有任何关系。
巨大的自我鄙视之后,苏拉别无它法,只能重新审视自己。
十二岁,聪明,但没聪明到能上天。
阎秀君观察着苏拉的脸色。小丫头就像地府小鬼托生一般,没人猜得透她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苏拉笑了,她的笑让阎秀君打了个冷战。
“婶,我不走,我就跟你在一块儿。你跟我妈说,让她多给你打钱。”
阎秀君怎么跟江世敏说的,苏拉不知道。后来的时间,苏拉再没和江世敏单独相处过。
血缘并没有书上称颂的那么伟大,她们只有彼此的难以忍受是共通的。
两天后,江世敏给阎秀君留下五万块钱,就离开了榴城,其后十余年,她没再回来过。
江世敏结婚的消息,苏拉是过了很久以后,才在报纸上看到的。新闻的内容和婚礼无关,主要是介绍江世敏嫁的那个男人,只是附上了一张有许多人的照片,其中有江世敏,配图注释她是公司的财务总监兼老板娘。
男人叫杜宇风,似乎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有自己的公司,有很多的钱,突破苏拉想象上限的那种。
阎秀君拿着报纸到处去跟别人炫耀,多年前讥讽江世敏克夫的语气已经全然没有了,只留下纯然的艳羡。
“我嫂子那人啊,我第一眼见,就知道不是个平凡人物!可叫我猜着了吧……”
这时苏拉已经上了高一。苏拉的同桌吴小霞也看了那份报纸,她关心的问题很直接:
“如果这个姓杜的死了,你能继承遗产吗?”
苏拉说不知道。
她们两人遂逃了课,跑到图书馆查了一个下午,最终也没能得出一个能让她们信服的结论。
吴小霞还是很羡慕。
“你要是能继承很多钱就好了,就像阿加莎克里斯蒂小说里那样,凭空掉下一笔遗产。然后你就能带我一起离开榴城。”
苏拉听了很不开心。为什么人人都想离开榴城?
“离开榴城,就没人能欺负我了。”
“谁又欺负你了?王小力?”苏拉敏锐地问。
吴小霞笑着摇头。
在学校里,吴小霞是比苏拉还要不招人喜欢的存在。吴小霞父母都去世了,家里只有一个爱打麻将赌钱的二舅,她长得不好看,成绩也很普通,是擦着分数线,才能跟苏拉一样,考上榴城第二高中。
吴小霞的二舅本来不想让她继续念书,说让她读完初中已经仁至义尽了,女孩子书读得再多也是赔钱货。是学校的教导主任和老师上门说服了好几次,二舅才勉强同意她读高中。
“你以后别跟人打架了。女孩子是很娇贵的,身上留疤不好。”吴小霞对苏拉说。
“又不是我非要跟他们打,是他们嘴贱。”苏拉反而看不惯吴小霞,“你就是太软弱了,打架这种事,刚开始肯定是吃亏的,多打几次,只要你不怕,人家就怕了。人都怕恶人,谁怕好人啊?”
“你跟我不一样,你成绩好,以后能考很好的大学,同学都是有素质的人,说不定还能谈个有钱又帅的男朋友。身上都是疤,恶狠狠的怎么谈男朋友?”
苏拉听不得她这一套,捂着耳朵:
“吴小霞你烦死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吴小霞对苏拉也很无奈。
然而,这偌大的世界上,吴小霞是苏拉所知的最接近于朋友的存在。
作者有话说:
改了一句话简介。这是个关于“她们”的故事。我无法评价她们在具体情境下做出的选择,每个人都受其所处的环境和时代的局限。我只是希望写出她们奋力挣扎,顺时代之势而为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