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海飞两鬓灰白,松弛的眼袋,凌乱的胡茬,涣散的眼神都令林渡印象深刻。除了制服是干净的,他和上次在天影楼下遇见林渡时一模一样。
他没有立刻认出林渡,戒慎地看着保安队长:
“……我可没干违反纪律的事,你们扣不着我的钱。”
保安队长大声说:
“扣什么钱?有好事,人家大作家要采访你,还要请你吃饭!你赶紧的,采完你还要采我呢!”
保安队长把他们往牛肉馆子推。
两人在牛肉馆子里坐下,林渡微笑着说:
“我姓林,想找您做个关于榴城的采访。”
“我又没见义勇为,又没拾金不昧,采访我干什么?”
苏海飞一脸茫然。
“主要是了解您在榴城的生活经历,算是搜集写作素材。”林渡又补上一句,“……可以付费,两千您觉得合适吗?”
苏海飞沉默地打量他,半晌,狡黠一笑:
“我想起来了,你是苏拉那小崽种的男朋友。”
“……”
半年多以前,他在天影律师事务所楼下,找苏拉借两万块钱。他先被P2P卷了款,又被电信诈骗,林渡劝他小心,被他啐了一脸唾沫星子。
林渡准备的这套说辞,是建立在对方不知道自己和苏拉关系的基础上的。现在倒好,再说出来,连他自己都不信。
“你是想问苏拉的事吧?”
苏海飞哼了一声:“不行。”
林渡有点沮丧:
“也不一定和苏拉有关,我的写作主题是榴城的打工人在鹤市的生活感受……”
“我是说两千不行。”
苏海飞理所当然地伸出一只手:
“五千。”
林渡:“……成交。”
苏海飞报了银行卡号,等林渡转完账,他收到了到账通知,才露出放松的表情。
“小伙子,你想问什么?”
“关于苏拉的一切。她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父母是怎样的人,她爸爸是怎么去世的,还有,她来鹤市之前,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林渡认真地说。
苏海飞:
“我看你出手很大方,家里挺有背景吧?像你们这样的人,娶老婆是得多调查调查。”
林渡知道他误会了,但也不知该怎么解释,只好含糊地应了一声。
苏海飞得意洋洋:
“找我你算是问对人了。我是看着苏拉那丫头长大的,你别看她现在混得人模狗样,小时候可是个实打实的坏种。”
他叫过服务员,点了十几盘牛肉,这才舔着嘴唇道:
“从哪儿说起呢?”
“苏拉这丫头,跟她妈一样样的。她妈克夫,她克父,我哥好好一个大学生,就是被她们娘俩克死的。”——
苏海跃比苏海飞大两岁,要是活着,今年也有57了。
但他只活到34岁。
苏海跃是榴城县为数不多的几个大学生之一,师范本科毕业后,分配回榴城二中当语文老师。那几年,他是县城里最抢手的男青年,粮食局和教育局的局长不嫌苏家清贫,都想把女儿嫁给他。
但他非要自由恋爱,相中了一个只有高中文凭的农村姑娘。
高中毕业在县城里已经是高学历了,只是不包分配。江世敏一心要考大学,第一年却落榜了。
江家比苏家还穷,供江世敏读到高中毕业已经很艰难,不肯再支持她。家里给江世敏说了门亲事,聘礼很丰厚,江世敏不肯嫁,从村里跑了。江世敏的父亲在全村人面前丢尽了颜面,心脏病发,气死了。
从那以后,江世敏克父的名声就传了出去。
前途光明的苏海跃和江世敏结婚,苏家上下都是反对的。但苏海跃是个死心眼,认定了就死活不改。
和苏海跃结婚后,江世敏成了城镇户口,也借着他的关系,被安排到校办工厂当会计。
他们的日子已经过得够好了。在别人心目中,江世敏已经算是出了头了。
但就是这样,江世敏还不满足,她一直念念不忘,要考大学。
苏拉两岁的时候,江世敏终于考上了函授的大专,读会计。为了读书,她更忙了,经常饭也没时间做,一家三口就买馒头就咸菜。
在榴城,大部分男人一样,总是磨蹭到饭点才下班,吃了饭就拖一张凉席到大院里打牌聊天,家里的事情不管,又要说了算,再加上钱挣不够,只能每天吵架。
苏海跃对江世敏说话永远是轻声细语,一下班就回家帮着做家务,接孩子放学。很少看见他们吵架。
苏海飞的老婆阎秀君对江世敏又羡慕又嫉妒,说她前世修来的福气,才能嫁给苏海跃这样的男人。
但阎秀君又说,江世敏这样的女人是不吉利的,心太高。一个家里有一个大学生还不够吗?女人就应该在家带好孩子,让男人在外面打拼。别人家的日子都是这么过的,怎么她江世敏就不能这么过?
“闺女随妈。苏拉那孩子,从小就带着股蔫儿坏,院里的小孩怕什么,她都知道。我去她家吃饭,她红口白牙地诬赖我偷钱!诬赖自己的亲叔叔偷钱,这事谁能干得出来?刚上小学,她就和同学打架,老师批评她,我哥还惯着她,非说她没错,让人家给她道歉。小孩子,可不就是这么惯坏的么?”
后来的噩运应验了阎秀君的话。苏拉七岁的时候,苏海跃去接苏拉放学,走过榴河大堤,看见堤下有两个孩童溺水。苏海跃跳了下去,救起了一个孩子,又返回去救另一个,就再也没上岸。
县城里遂传言,江世敏克死了父亲,又克死了丈夫。她原本人缘就不好,从前别人给她三分薄面,是看在苏海跃的份上,苏海跃一死,指指点点的声音就更多了。
那时,县城里已经有一些去鹤市打工淘金的人,回来的时候都戴着大金表、金链子和锃亮的皮包。
羡慕他们的人多,但真正敢跟着去的很少,远方的诱惑抵不过对未知的恐惧,据去了鹤市的男人都变坏了,女人都成了有钱人的二奶。
江世敏不怕这些闲言碎语,她决定去南方打工。
江世敏不可能带着苏拉走,遂把苏拉托给了苏海飞和阎秀君。那时苏海飞也有了自己的儿子苏伟,比苏拉小一岁。
“那女人走的时候,头也不回。苏拉也不哭,好像走的那个不是她妈,是个陌生人。这一对母女,心狠得像一对母狼。”
“江世敏打工这么多年,只回去看过苏拉一次。后来,她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嫁了个大老板,攀了高枝,干脆就不要女儿了。我们两口子把苏拉当自己闺女养,供她念书,养到十六岁,她招呼也不打,偷了家里的钱,坐火车跑了。”
“苏拉到了我家,我们好菜好饭供着她,她一点都不感恩,还欺负我儿子。一说她,她就往外跑,整宿整宿不回家。也不知道在外面认识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就学坏了。上高中的时候,也不知是得罪了哪个□□大哥,她吓得不敢上学,竟然偷着跑到鹤市。到了鹤市,还在江世敏面前诬陷我们打她。”
苏海飞说到激动处,恨恨地一拍桌子。
“天地良心,我要打过她一巴掌,不是亲娘养的!”
林渡沉默地听着。
这时,牛肉锅已经开了两次。苏海飞停下愤怒的控诉,把锅里涮熟的肉片全倒进碗里,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林渡突然问:
“我有几个问题。”
“江世敏把女儿托付给你们,她给你们寄钱吗?”
苏海飞的动作顿住。半晌,他咽下嘴里的肉,溅着唾沫星子说:
“钱……当然是有的。但是养个孩子,就是个无底洞,多少钱也不够啊!”
林渡又认真地问:
“江世敏离开榴城的时候,把苏拉塞给你,你为什么不拒绝呢?”
“我心软啊!那娘俩商量好的,当娘的放着炮仗,满街夸我仗义,要替她养闺女,小丫头发了疯一样,跪在门口,她妈走了她也不跟,就黏上我们家了……”
苏海飞蓦地住口,重新想了想,不耐烦地一挥手:
“她们就是欺负老实人!”
林渡似乎对他的话全盘采信。
“那您这么大年纪了,怎么不在老家享福,还跑来鹤市打工?”
“我那老婆子年纪大了就絮叨,我不爱在家伺候,出来躲清净。”
“是这样……”
苏海飞又吃了两盘肉,抽出纸巾擦了擦油嘴,然后拍拍林渡的肩膀。
“年轻人,叔也算你的长辈,劝你一句。男人娶老婆一定要慎重。我那哥哥,心善,脾气好,有文化,就是娶了个不安分的老婆,这辈子,毁了。”
林渡爱笑的双眸逐渐失去了暖意。
他轻轻点头:
“我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