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厅的服务生送上一个带猫咪爪印的陶瓷杯,手冲咖啡浓香扑鼻。
林渡从记忆中回过神来,叫住她:
“这不是我点的咖啡。”他指指桌上的纸杯,“我点的已经上了。”
“请您喝的,不要钱。”
服务生——一个瘦弱苍白的中年女人——拘谨地笑了:
“这是我自己冲的,乌……什么达水洗,我刚学,冲得不好您别介意。”
林渡觉得她有点眼熟:
“我们是不是见过?”
服务生回头看了看柜台,其他同事都在忙,并没有注意这边。
“我认识您,您是苏律师的男朋友。”
自从认识了苏拉,林渡已经习惯“苏律师的男朋友”这个称呼了。
他想起来,他第一次去天影所,碰上苏拉脚踢渣男,踢的就是这位陈女士的丈夫。哦,现在应该叫前夫。
后来他和苏拉开始恋爱,去接她下班的时候,又在天影所见过陈女士两次。
“我就是想请您喝杯咖啡,苏律师是个好人。”
林渡顿时有点不好意思。在公共场所接受陌生人的有偿服务是一件心安理得的事,但这人变成了熟人,服务变成了无偿,一切就尴尬起来了。
“陈女士,您太客气了。”他想想自己的悲惨遭遇,“我和苏律师已经分手了。”
没想到陈女士睁大了眼睛:
“为什么?苏律师这么好的人!”
……你大概不经常上网。林渡在心里默默地说。
柜台有人叫了一声。陈女士胡乱应着,却没有离开的意思,掉过头来对林渡说:
“你是不是嫌她工作忙,不顾家?结了婚就好了,女人嘛,嘴上再要强,还是会以家庭为重的。”
“呃……”
林渡相信,那个工作狂这辈子都不会以家庭为重的。
当然,这对他不是什么问题,他可以以家庭为重。
陈女士越说越激动:“苏律师这么心善的人,天上地下都少有啊。”
陈女士絮絮叨叨地道出她离婚案件的始末。
她前夫是个建筑包工头,早年经济上还比较宽裕。婚后她做了十年的家庭主妇,家里的财产都掌握在前夫手里,大事都是他说了算,孩子也认为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妈妈则是个废人。当她有一天突然醒悟,自己的婚姻和别人的婚姻不一样时,没有人相信她的丈夫是个变态。
后来,前夫生意失败,对她的家暴和精神控制逐渐超出了她能忍受的范围。他很聪明,从不在别人能看到的地方留下伤痕,不给她钱,不给她吃饱饭,说她在减肥,不让她自由使用手机。更多的时候,他享受的是作为她主宰的感觉。他会不经意地给她看自己收集的刀具,看网络上找到的血腥暴力的照片,在她耳边描述如何□□她,肢解她,并且让所有人都以为她离家出走。
为了离婚,陈女士无数次求助亲人,朋友,居委会,还去过司法援助中心。前夫很会演戏,连父母都认为她是犯了癔症,劝她好好珍惜现在的家庭。法援律师也觉得她拿不出任何证据,所谓的家暴,更多是存在于臆想中。
她尝试过自杀,多次的自杀记录更是被丈夫当做她精神不正常的证据。
每一次的求助失败,换来的都是更凶狠的毒打和威胁。她浑身赤**裸地被关在卧室里,口里塞着毛巾,听着孩子去上学的脚步声,心想,也许这就是终点。
但她终究没有放弃。
最后一次去司法援助的时候,她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但幸运的是,那天她遇到的值班律师是宁夏。
宁夏认真听了她的讲述,给出的建议和之前那个律师一样。以她的讲述,很难做家暴立案,除非她能保留更有效的证据。
陈女士绝望了,活着尚且艰难,要怎样才能在禽兽打造的牢笼里拿到证据?
就在她要离开的时候,宁夏叫住了她:
“我的带教律师特别厉害,我可以帮你问问她。”
宁夏打了一个无比漫长的电话。放下电话向她走来时,宁夏冲她微笑:
“苏律师说,你的案子她接了。”
陈女士跟宁夏来到天影律师事务所,见到了苏拉,依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苏律师看起来很严肃,也没什么耐心,不像宁律师那么友善。但她打扮得干净利落,端庄大方。
她会愿意和自己,和那个心理变态的男人产生联系吗?
陈女士忍不住把丑话说在前面:“我没有钱。”
她自己没有一分钱在身上,前夫生意失败,家庭财产几乎赔尽,打赢了也收不到律师费。她知道,有点本事的律师都忙着挣钱,不会接这样吃力不讨好的案子。
苏拉似乎很忙,一边低头处理手中的文件,一边说:
“律师费可以延后支付。等官司打赢了,你有钱就一笔交钱,没钱就打工分期还。”
陈女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过了太多的世态炎凉,她第一反应是对方是骗子。
可是她有什么值得人骗的呢?
“你不怕我缠上你们吗?”
她以前见过的律师,除了怕收不到律师费,更怕被她缠上。绝望的人,什么都干得出来。
这句话让苏拉的动作停了下来。
她放下手中的工作,擡起头:
“我不怕缠,有胆子你可以试试。”
这话说得有点吓人。陈女士往后缩了缩,有点搞不清她究竟肯不肯帮忙。
她想了想:
“我老公是个很可怕的人。真的能打赢吗?”
“不要怕。”
苏拉勾起嘴角:
“……恶人,当然要恶人来磨。”
咖啡厅里,陈女士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
“苏律师给我找了新的住处,帮我补办所有的证件,告诉我怎么和孩子解释自己的处境,手把手地教我怎么录音,怎么装摄像头,怎么引导我老公说出他以前说过的话,承认他做过的事,还帮我申请了人身安全保护令。我老公找上门去威胁苏律师,说要开车撞死她。谁知道苏律师比他还狠,说那我现在先撞死你。我第一次见一个女人比男人还恶,我老公当时就怂了。”
“后来,他又来骚扰我,被警察抓了几次,关了半个多月,出来后就没敢再来找我。”
“我现在每个月工资有五千多块,除了自己吃穿住用,能攒下三百块还给苏律师。苏律师每个月都盯着我还钱,还提醒我涨了工资要多还一点给她,让我好好干。”
她有点骄傲地扯了扯身上的围裙。
“我现在,已经可以学冲咖啡了,只是还不能卖给客人。以后我当了店长,就能租个大点的房子,把孩子接过来,也能把欠苏律师的钱还完。”
咖啡厅的店长走过来,拍了她一下:
“陈换儿,你怎么回事,别在这里骚扰客人!”
陈换儿说着自己的现在和未来,早已忘了时间,这下猛地惊醒,连连道歉。
林渡制止了她:
“是我缠着她一直问,不好意思。”
他向店长笑着点头:
“她送的手冲咖啡,乌干达……什么来着?非常好喝。我就是想请教一下,有什么诀窍。”
陈换儿眸子亮了亮:
“乌干达水洗,萃取时间建议在两分钟,水温在88度到94度之间。如果您感兴趣,我们店里也有整包的咖啡豆供您购买。”
跟在店长身后往回走的时候,陈换儿又扭头看了看林渡。
林渡给她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苏拉下班回到家,出乎意料地,一室通明。
“回来了?”
林渡坐在餐桌后,面前是两个她没见过的新马克杯。
“喝咖啡吗?手冲的。我第一次没经验,你别嫌弃。”
苏拉看了眼餐边柜,果然多了一个小小的磨豆机,和一个咖啡滤壶。这人,又开始冲动消费并擅自给她添置物品了。
今天的林渡和往常很不一样,没有委委屈屈地窝在门外扮可怜,也没有愤怒不解地质问她,更没有震惊失望地瞪着她。
他好整以暇,舒适得如同坐在自己家的马桶上。
苏拉沉默一会儿:
“我明天就把进门密码改了。”
林渡泰然自若地笑笑:
“没关系。”
他站起身,两步就跨到她身前,仗着身高优势,轻而易举地把她压制在自己和门之间,嘴边噙着一丝痞痞的笑意。
“你读过阿赫马托娃吗?”
“什么娃?”
“阿赫马托娃,俄罗斯诗坛的月亮。她说‘让爱像一块墓碑吧——镇压住我的生活……’”
是谁把这个沙雕二逼文艺青年放出来了?
苏拉冷静地维持着被壁咚的姿势:
“林渡,你是不是有病?”
“如果诗是一种病,那就算我有病吧。”
“……”
苏拉忍无可忍地翻了个白眼。
她粗鲁地推搡他胸口,居然没有推动。
也不知道是他最近健身成果显著,还是她疏于锻炼。她一时失策,竟被他拉高双手,按在门板上,两人的身躯顿时紧密贴合。
林渡身上的气息将苏拉密密笼住,书页、乌龙茶、薄荷,还有咖啡的醇香。
这气味立刻在她肌肤上激起一连串的颤栗,令她回忆起两人此前的耳鬓厮磨,抵死缠绵。他的唇沿着她的额头缓缓向下,只隔着汗毛的距离,却并不触碰,缘着眉、眼、鼻、唇,耐心地勾勒她五官的轮廓。
苏拉忽然前所未有的慌乱,就如一个老猎手,察觉自己赤手空拳地暴露在敌人的瞄准器中:
“林渡,你到底要干什么?”
“上次我说得不清楚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还不够明白吗?”
“不够。”
林渡的唇悬停在她唇上,只隔着半厘米的潮热空气。
“你反复说自己是个坏人,这是不够的。在那之前,你是如何生活?谁疼爱过你,谁欺负过你,你又恨过谁,爱过谁?这些,我都要知道。你要让我明白原委,明白你究竟怎么发展到这种卑劣阴险的地步。这样,我才能彻底死心,永远地远离你。”
苏拉咬紧了牙关:
“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林渡搜刮出积攒了二十七年的无赖厚脸皮:
“你不肯告诉我,我就用我自己的方式,弄清楚你是什么样的人。”
苏拉:“……”
林渡贴近她耳边:
“女王,不能什么都是你说了算。这一次,我要起义做主人。”
作者有话说:
陈女士的例子过于极端,主要是没有保留证据。大部分家暴案件去司法援助、街道、妇联、直接报警都是有用的,只要勇敢地寻求帮助,就踏出了成功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