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轻轻挥手,让黄羊公公拟了第三份圣旨,郑重交到朝轻岫手中。
黄羊公公抬起一双浑浊的眼,细细看了朝轻岫两眼,然后才悄无声息地垂下目光。
朝轻岫深深一揖:“多谢官家,草民此去,一定不辱使命!”
皇帝听她还是自称“草民”,神色微动,接着又叹了口气,叮嘱:“你一定小心,实在不行,自己逃了也罢。”
朝轻岫摇头,目光大有坚定之意:“若不能搬来救兵,唯死而已。”向着众人团团一礼,转身就去。
司徒元顾不得其它,咳嗽两声站起来,道:“我送送朝门主。”
话音方落,皇帝目光立刻电也似地落在司徒元身上,话中也多了点似有若无的警告之意:“卿家余毒未清,何不让旁人代劳?”
司徒元站起来,神色郑重看着皇帝:“两步路的功夫罢了,并不妨事,而且朝姑娘刚来定康未久,许多事情还不清楚,臣还有些话要嘱咐她。”
皇帝看出司徒元不打算退让,他心知清流之辈大多执拗,加上此刻不希望做得太过火让朝轻岫生疑,只好慢慢点了下头:“还是卿家想得周到。”
这句话虽然是赞许,其中的意味却极为冰冷。
司徒元佯作不知,在得到君主的应允后,就立刻跟着朝轻岫走到外面。
他越往外走,周围的喊杀声就越是清晰激烈。
龙船早就已经停了下来,前方还能瞧见拦船的铁网。
朝轻岫负手立在甲板上,安静凝视着四周的火光。
司徒元咳嗽一声:“朝门主,我有一事……”
朝轻岫不等对方说完,就转过身,抬手将干掉孙侞近跟与北臷议和的两卷圣旨丢到司徒元怀中:“方才拿到的东西太多,一直带在身上未免累赘,还请司徒大人替我保管。”
司徒元:“门主手中的第三份圣旨,我也可以代为保管。”
朝轻岫瞧着他,缓缓摇头:“司徒大人放心,在下心中有数。”
司徒元还想说什么,却忽然看清楚了朝轻岫的眼睛。
在司徒元眼里,十七岁的人不过是小孩子,然而眼前这个姑娘的眼圈虽还有点红,目光却沉静无比,与她之前给人的留下的印象很是不同,让人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割裂感。
甲板上火把的光映在她的眼睛里,竟照出一片血色。
朝轻岫的视线往岸边看去,唇角微翘,柔声道:“刀已出鞘,若是叛乱成功,今后大夏就是丞相大人的天下了。”
司徒元闭目片刻,点了下头,郑重接住朝轻岫丢给自己的两道圣旨。
如果孙侞近真的干掉了皇帝,又解决了郑贵人那边的隐患,最后拥立王贵人的孩子上位,旁人又能做什么?
站出来替先皇讨伐叛逆只会引得大夏局势愈发动乱,让宵小之辈趁虚而入。
朝轻岫:“我会尽我所能,不让孙侞近所谋得逞,也希望司徒大人尽力。”又正色道,“北臷筹谋多年,如今遇见大夏内乱,消息传出去后,两边定有一战,希望威定公保重自身,勿要给旁人可乘之机。”
司徒元面色凝重。
他了解北臷,北臷那边若是知道大夏丞相跟皇帝打架,不想着趁机占点便宜是不可能的,但大夏这边,孙侞近绝非强硬之人,至于皇帝本人,恐怕更是打都不会打,就算被敌人犯边,也只会继续增加赔款,甚至选择割地。
司徒元忽然感觉自己肩上的担子异常沉重,他轻轻叹了口气,道:“朝姑娘,你前往城中时,要千万小心。”
朝轻岫:“我会尽量保重自身。”
司徒元:“孙侞近与北臷关系亲密,此次叛乱,或许也有北臷之助,你要小心那边的蛊毒。”
朝轻岫:“在下一定仔细。”
天下所有能够防毒的宝物中,以辟尘犀最为珍贵,素问庄是医道方面的武林名门,据说收藏有部分辟尘犀。素问庄深知怀璧其罪的道理,为免遭人觊觎,将大部分辟尘犀进贡给了天子,还有些零碎的,分赠给了北边的端木老盟主,以及江南问悲门门主。
朝轻岫原本没有辟尘犀,不过等接掌问悲门后,李归弦就把这样宝物交给了她。
司徒元不知内情,还在提醒朝轻岫:“北臷很擅长从蛊虫身上提炼出各类奇诡毒素,有些甚至能惑人心智,使人自相残杀。”
朝轻岫:“他们有这样厉害的毒物,为什么不用在这里?”
司徒元:“当年武林盟的端木老盟主忌惮北臷奇毒,带着大夏高手潜入敌国,一把火烧掉了北臷皇室培养多年的虫巢,北臷虽是蛊毒产地,造此重创后,剩下的毒物也不会太多。”
他说起往事,心中又升起一些感慨——原本北臷人仗着擅长下毒,对武学一道便不大上心,等到虫巢被毁后,反而陆陆续续培育出了不少高手,显示出了不与大夏对抗到底绝不罢休的顽强生命力。
朝轻岫:“原来如此,多谢司徒大人指教,朝某一定小心。”她抬头看了这位朝廷柱石一眼,拱手道别。
当然为保万全,在出发之前,朝轻岫将第三份圣旨放在了防水防盗窃的系统空间当中,然后知会傅和之一声,让他安排人手,准备配合自己一块突围。
两岸的叛军远远看见,龙船上忽然齐刷刷放下数十艘小船,那些小船同时往四面八方疾冲,似乎想要夺路而逃。
岸上叛军首领一挥手,立刻万箭齐发,须臾间,箭矢已将小船扎成刺猬,可船只却还在向前移动。
叛军统领眉头一皱,顿时反应过来,立刻改变策略:“水里有人,向水中放箭!”
新一轮箭雨下去后,河面下终于冒出一股股鲜血。
此时此刻,白昼与夜晚的交界线已被模糊,天幕仿佛泼了墨一般黯淡下去,所有人头顶都仿佛笼罩着一张黑色的、无边无际的巨网。
朝轻岫出发前先披了件更方便掩人耳目的深色衣裳,在小船出发的同时,一个纵身就没入水中,并立刻往深处潜去。
她越潜越深,原本还能看到岸上的火光,但那些火光很快就模糊了,变成一团团跳动的橘色光团。
光线昏濛的同时,原本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也变得朦胧起来,整个世界似乎都变得安静了,朝轻岫手臂划动,带着自己往前方游动。
周围到处都是水草与泥沙。
水草勾住朝轻岫的身躯,热情地挽留着新来的客人,好奇的游鱼向她靠近,然后又仿佛受到惊吓般倏然离开。
朝轻岫仰首往上方眺望,瞧见一股股红色的血液与河水相交融,那些披着甲胄的躯体没有上浮,而是被身上的金属拖曳着缓缓沉到了河底。
死去士卒静静地躺在河底,他们长长的头发也像黑色的水草那样,开始随着水波飘动。
一道人影轻盈地自前方游来,那人穿着淡青色的外衫,乍看便给人一种少侠的感觉。
李归弦找到朝轻岫后,向她一点头,然后伸手托着她的手臂。
朝轻岫抬起眼,正好瞥见了李归弦的侧脸。
方才她跑到皇帝面前护驾,李归弦则留在外面,防备孙侞近另派高手前来行刺。
在这片昏暗的、满是水藻与浮游生物的河水中,李归弦的神情竟显得有些沉静,被河水一衬,竟有些像泛着柔绿的大理石。
为了阻止龙船移动,河道前后都布置了铁网,远远看见铁网时,李归弦放缓速度,将自己藏着的“争天”递到朝轻岫的手中。
朝轻岫接过长剑,剑光一闪,铁网上顿时洞穿了一个足够两人穿过的轮廓,然后自其中轻轻松松游了出去。
两人内功都不错,屏息的时间也长,等朝轻岫第一次浮起来换气时,距离龙船已经有三里之遥。
眼看周围已经没什么叛军的踪影,朝轻岫便直接游上了岸,然后运功将湿衣服蒸干。
——虽说在大敌当前的情况下蒸干衣裳有点耗费内力,但在需要隐蔽行动的情况下穿着湿衣服到处跑路,也挺容易暴露行踪。
李归弦伸出手,替朝轻岫摘掉挂在头发上的水草。
朝轻岫抬头,凝视着不远处的城池轮廓。
夜幕之下,定康城仿佛一座正在沉睡的巨兽。
朝轻岫轻声:“接下来,咱们就去找龙虎营的将领。”
临别前,司徒元仔细提点过朝轻岫哪些人可信,遇到不正常的情况又该如何处置,然而这个任务依旧很不容易完成。
因为孙侞近现在就在定康城中,他在朝多年,一定会想方设法约束城中禁军,不让这些人有出去救援皇帝的机会。
朝轻岫向身边的小伙伴点了下头,李归弦拉住她,两人齐齐纵身跃上御河边的大树,接着仿佛化作一道清风,向着定康城吹去。
从御河到城边的这段路上并非无人行走,然而那些路人根本发现不了武林高手的行踪,就算刻意抬头去看,也顶多只能捕捉到树木摇曳的影子。
朝轻岫就在树叶影子的遮蔽下,轻烟般掠上城头,接着一闪就消失了踪影。
今夜的定康城不像往日那般太平。
嘈杂而喧嚣的异常声响混进了夜风之中,又吹进了临近街巷的民宅里面,让许多准备外出游玩的百姓取消了原先的计划,准备老老实实地在家里猫上一晚上。
同样待在自家府邸中的公孙卫也感觉到了那种微妙的变化,此刻他本该喝点酒,再去园子里赏一赏月色,或者到练功房中保养一下自己的武器,然而某种强烈的不安情绪攥住了他的心脏,让他无法静下心来享受自己的闲暇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