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家流露出了端茶送客的意图,卢悠容只得告辞,他满腹心事地返回华家,坐在马车上时,忽然想到当今天子。
不知天子是否知道,不久前还被他欣赏夸赞的朝轻岫,心中已经有了这样可怕的打算。
被卢悠容惦记的天子压根没空担忧那些新来定康的江湖人是否会给自己带来什么麻烦。
修德宫内,公孙卫将一份崭新的口供递到天子桌案前,然后静静退到一边,假装没注意到皇帝骤然阴沉的面色跟扭曲的脸庞。
口供上记录的是齐如酌的最新陈述。
虽说已经定了秋后问斩,可因为大内监牢从来不会特别注意住户的生命安全的缘故,齐如酌的生活实在算不上好,时不时就会得到来自狱卒的额外问候,被提出来练一练拳脚,至于饮食,大约是因为大内监牢很少能得到用户差评的缘故,日常供应卤水馊饭。
齐如酌充分且深刻地体验过大内监牢的风土人情后,终于开口,表示自己愿意多交待一些东西,作为代价,希望皇帝能给他一个痛快。
毕竟是七皇子一案的人犯,而且出身丞相门下,齐如酌如此表示后,很快得到了公孙卫的重视。
不过公孙卫不是六扇门的人,所以拿到口供后并不调查,而是直接转交给了皇帝。
纸张上的记录显示,齐如酌在为孙侞近办事时,曾经得到过一些消息,禁军中的瞻天、裂地、捧日、穿月四军,早都已经投效了丞相府,虽说其中的穿月军是因为王贵人的关系才与孙侞近走在了一起,然而无论如何,这位丞相手中都已经掌握了一股极为强大的力量,若是此次阴谋得逞,额外拉拢了程白展,基本可以算是将禁军全部掌握在手中,到时候只怕连宫变都会轻而易举。
无论在哪个朝代,丞相与武将走得太近都会让君主深觉忌惮,何况孙侞近还是私下串联,明显心怀二意。
皇帝越想神情就越是僵冷,心绪翻腾到难以遏制的地步,他逐字逐句看过供述上的内容,忽然间惦记起了正在北边辛苦干活的卓希声。
在意识到孙侞近有异心时,皇帝就蓦然生出了一种强烈的孤家寡人的感受,他惊骇地意识到,不算丞相一党的话,自己眼下居然没什么人手可用。
皇帝想,当初实在不该只是嫌烦就将卓希声调到北边的,否则有这位六扇门的首领在,查探等事一定方便许多。
至于禁中虽然还有写高手,然而像是黄羊公公还有春大姑等人,个人武力都因功法反噬而大为减损,未必能发挥出多少战斗力。而且以这些人的身份地位,多半不会愿意做暗中查访等杂物。
至于公孙卫,他是清流出身,跟哪一方的关系都不差,然而只看此人将口供交到自己手上的行为,就知道他起码没被孙侞近买通。
皇帝心中无数念头转动,最终只道:“此事就交给卿家查办,切记勿要打草惊蛇。”
公孙卫:“是。”
看着面前的武官,皇帝忽然想起朝轻岫。
皇帝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如果朝轻岫年纪再大一些,在朝中的时间再长一些,那么这个坦率聪明的小姑娘或者也是一个能担当重任的人。
而且朝轻岫身后还有一个问悲门,手中掌握着不少高手,若能让那些人都为朝廷效力,也是美事一件。
想到这些,皇帝心中的郁气才算是平了一些,挥挥手,让公孙卫告退。
在公孙卫奉旨调查各个禁军首领与孙侞近之间关系的时候,朝堂上一直风平浪静。
皇帝与孙侞近相见时,态度还是很随意,对待孙侞近的党羽,也是一如既往的亲厚,甚至还多去瞧了王贵人几回,着重关心了一下殷三家中儿女的教育问题。
王贵人有点纳闷:“官家怎么想起来问这些,可是那些小孩子又淘气了?”
皇帝:“我是看老三家的孩子们一日日大了,宫外的学官们,究竟不如宫里的好,将那些孩子带到宫里读书,咱们也能常常见见孙子孙女们。”
王贵人与皇帝多年夫妻,难得见对方体贴如此,面上即刻露出感动之色,心中却微微疑惑。
七皇子一案后,皇帝明显对自己这边有些怨气,而依照王贵人的了解,皇帝并不那么沉稳,在大多数情况下,喜怒都很直白。
所以皇帝究竟为什么会表现得如此慈和?
王贵人想,她有必要弄清楚皇帝态度改变地原因。
三日后。
就在天子忙着与宫中内眷联络感情的时候,卢悠容重新登了朝轻岫的门。
再相见时,这位华家供奉眼底一片青黑,胡子拉碴,好似已经许久没有对外貌进行过修整。
正在研磨新款毒药丸子的朝轻岫看见他后似乎有些吃惊,道:“卢兄这两天没休息好么?”
卢悠容苦笑:“不瞒门主,自从上次见过门主后,在下就夙夜难安,不知该如何自处才是。”
朝轻岫:“我既然说了不会因此为难卢兄,便不会反悔,卢兄只要从心而为即可。”
卢悠容:“在下其实并不愿意牵扯到过往纷争之中,然而事已至此,也不由得在下继续逃避。”随后深施一礼,“卢某愿为门主制作此物,但此物出手以后……”
不等对方说完,朝轻岫就干脆表态:“东西出手之后,事情便跟卢兄无干了。”
卢悠容点头,又道:“既然要做,我还有些事情需要了解。”似乎是担心被误会,又连忙补充,“门主愿意告诉在下多少就告诉多少,若觉的某些事情不好泄露于外,还请千万不要在在下面前提起!”
朝轻岫笑:“自然。我也会小心行事。”又道,“不瞒卢兄,有关殷宣明殿下的事,我这边查到的也只是些只言片语,有许多都只是在下的推测。”
卢悠容:“门主过谦,上次在垂壑苑时,卢某已经领教过门主推测的厉害之处了。”
朝轻岫闻言微微一笑,请卢悠容坐下,与对方说了些在制作身世证据时用得到的细节。
两人聊了半个时辰,查
四玉忽然匆匆走来,对朝轻岫拱手道:“永宁府飞鸽传书。”随后送上一根细小的竹筒。
朝轻岫捏碎竹筒上的蜡封,将桶中纸条展开细看,随后轻轻叹了一声。
卢悠容瞧见,白衣如雪的年轻人依靠在软垫上,眼神微带怅然之意,实在很像一个好人。
他小心开口:“若是门主有事,卢某就改日再来拜访,在下回去后,一定会好生准备。”
朝轻岫缓缓点头:“如此就有劳卢兄了。”又笑道,“上次相见时,卢兄好似并不这般情愿。”
卢悠容苦笑:“就算我不答允,门主难道不会派人去江南,让小荣办这件事?”
朝轻岫眨了下眼:“我倒觉得,就此事而言,荣大夫并不如卢兄合适。”
卢悠容叹了口气,然后道:“门主需要的各类证明等物,卢某尽量在五日之内做好,不过世上能工巧匠许多,卢某不敢保证自己的手艺毫无破绽。”
朝轻岫也很干脆:“卢兄尽力就好,若是天意让我不能成事,那也与卢兄无干。”
卢悠容点头,拱手告辞。
朝轻岫颔首:“四玉替我送送卢兄。”
查四玉欠身,走到卢悠容身前,做了个请的手势。
朝轻岫坐在椅子上,看着客人的背影逐渐消失,然后又将纸条展开,重新读了一遍上头的字。
“韦念安奉命调职,携家人经白龙渡离开,后船停于二虎沟处,夜间风雨大作,翌日船毁人亡,唯数位仆役存活,余者皆没。后捞得韦念安残存尸骸若干。又,荀慎静、宿霜行两人未曾登船,后查得文博知、韦婆婆幸存,业已离开江南地界。”
纸条上面积有限,并未详述韦念安被害经过。
徐非曲走近,她瞧见朝轻岫现在的模样,心中忽有所觉:“莫非是韦通判有了消息?”
朝轻岫点头,将纸条递给徐非曲,又道:“看眼下情况,你我大约算是平局。”
徐非曲一眼扫过信中内容,欠了欠身:“船毁人亡后,丞相那边只怕会以为东西被郑贵人带走,而郑贵人则多半会有旁的考量。如此一来,孙、郑两边嫌隙恐怕会越来越深。”
朝轻岫眨了下眼:“依照现在的情况看,孙侞近的势力虽然大一些,但皇帝本人却更相信郑贵人,有了天子襄助,想来郑贵人必然不会吃亏。”
徐非曲闻言,目光微动:“既然郑贵人占了先手,那么门主打算如何?”
朝轻岫笑了下:“我与韦通判相处得不坏,她忠心耿耿,却得不到主君信任,实在可叹。”
徐非曲心领神会。
这句话里,为韦念安惋惜不是重点,想对郑贵人做点什么才是重点。
徐非曲:“出发前,师父交给我一样东西。”又道,“眼下是时候交给门主。”
朝轻岫转身望向徐非曲,片刻后缓缓点头:“山长襄助之德,我谨记在心,绝不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