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三十五章
燕雪客半晌才开口:“朝门主,果然大仁大义。”
云维舟忍不住瞅了师兄一眼。
不愧是比自己早几年进六扇门的人,除了中间微微磕顿了一下外,竟十分顺畅地说完了那一端话。
朝轻岫就在椅子上点了下头,算作欠身:“燕大人谬赞。”
大仁大义的朝门主面对出身清流的两位花鸟使,态度十分和蔼,全程堪称有问必答,言语中还透露着对季容业突然去世的可惜,以及对六扇门早日结案的期待与鼓励,末了,她端起茶杯,委婉地表示自己今日还有些事情要办。
燕雪客与云维舟默默起身,不再打扰朝门主办事,很是有礼地选择了告辞。
除了那份契书外几乎没能获得半点新线索的燕雪客与云维舟被许白水客客气气地送出了门。
两位花鸟使回去继续办公——虽然真凶已经坦白,云维舟依旧有一堆文书要写。
她写了一会,又将纸揉成一团扔到旁边,自己趴在书桌上。
方才与朝轻岫的对话反复出现在云维舟的脑海中。
朝轻岫说问悲门没有动机,这句话反而提醒了她——张伯宪说季容业想要杀害自己,所以他才动手反抗,但季容业的杀人动机又在哪里?只是因为多收了买办一点孝敬?
孙侞近手下的人,要是连做这些小事都会觉得忐忑不安,那简直能算清官。
倘若动机无法服众,云维舟即使掌握了张伯宪的口供,一样会被怀疑是栽赃逼供。
云维舟抿着唇,随手拿起了放在旁边的一叠纸。
纸上文字是燕雪客所写,内容就是昨日朝轻岫帮他所完善的那个推论。
云维舟看了一会,重新站起身。
虽然过于频繁拜访不好,但她还得再去见朝轻岫一面。
*
事务繁忙并非全是托词,朝轻岫今日是真的有事要办。
请了武曾瑜过来见面。
当日季容业曾经要求问悲门帮自己除掉此人,哪怕他当时只是随意抛了个烟雾弹,朝轻岫也想见见对方。
查过资料,据说武曾瑜出身平平,但资质还不错,年轻时性格活泼,跟隔壁武官的学过几手功夫后,竟然打遍周围一带的年轻人无敌手。
馆中武师也十分惊叹,就把她推荐到自己师门学了几年功夫。
朝轻岫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人。
武曾瑜身量不算高大,她年约三十来岁,皮肤微黑,眉毛到鬓角的位置有一道淡色的疤痕。
她身上有一种久经战场之人才有的独特气质。
在朝轻岫观察武曾瑜时,武曾瑜也在观察面前的人。
武曾瑜不认得朝轻岫,却听说过这位问悲门门主惯穿白衣。
那是一个看起来很和气也很文雅的年轻人,她的眼睛像刀剑一样明亮,身上穿着细棉布衣,衣服上少有纹绣,似乎颇为简朴。
武曾瑜拱手:“不知朝门主为何唤我前来?”
朝轻岫:“我想问统领,季将军为何要杀张伯宪。”
她知道武曾瑜是个受到排挤的人,对方跟那些副将们都不融洽,跟季容业关系更是疏远。
武曾瑜跟季容业那群人关系不睦,也正因为不睦,才会旁观者清。
听见朝轻岫的话后,武曾瑜不易察觉地皱了下眉。
能看明白旁人间的关系,却不代表武曾瑜愿意在背后说人是非。
面对朝轻岫的询问,武曾瑜保持沉默。
朝轻岫的目光在武曾瑜身上缓缓扫过,再开口时,她的声音依旧很温和,令人联想起江南的杨柳与春风:“足下想回北边吗?”
“……”
武曾瑜豁然擡头,看向坐在上首的白衣少年人,在这一刹那,她的目中似乎闪过一道火花。
四目相对间,朝轻岫面上似乎浮起了一丝笑意,她含着那丝笑,又问了一遍刚开始的那个问题:“不知季将军为何要杀张伯宪?”
这一次,武曾瑜选择了回答。
“……季将军一直不喜欢张伯宪,只是他平时表现得很克制,而张伯宪又不是个反应机敏的人。
“他们都是京畿世族出身,张伯宪自觉家世背景都不错,认为自己跟季容业一样,都很适合做主将。不过他虽然自觉怀才不遇,对于季将军吩咐下来的事,还是会一一照办的。而季将军也一直能够比较公正地对待张伯宪。”
的确不会招上司喜欢,却没讨厌到想要杀死他的地步。
朝轻岫:“在北边的时候,季将军就这样讨厌张伯宪吗?”
武曾瑜点头:“是。”
朝轻岫似乎还想问些什么,却突然停住,向着外面扬声道:“进来。”
查四玉推开门,然后向前躬了下身:“云捕头求见门主。”
问悲门虽然与这位花鸟使相熟,对方也没必要一日上门两趟。
云维舟会再度前来,一定是有了进展。
朝轻岫脑海中闪过许多思绪,面上却依旧波平如镜,她先对武曾瑜笑道:“多谢足下相告,今日家中尚且有事,日后我还会请大人过来。”
*
分别未久的云维舟又一次出现在朝轻岫面前。
查四玉给客人上了茶。
云维舟其实有点渴,但她没有端起茶盏,而是开门见山道:“我有些想法,希望能请朝门主斧正。”
朝轻岫靠在椅背上,神色宁定:“那么,朝某洗耳恭听。”
云维舟:“昨天凌晨时分,简爷去屯田兵兵营中带走了季将军,但季将军并非自愿离开的。”
朝轻岫看着云维舟,神色似乎认真了一些。
云维舟:“当时你跟师兄谈过这个问题——你其实没有否认季将军并非自愿离开这个可能性,但你的态度,却让师兄误以为你在否认。”
说到这里,云维舟有点紧张地擡起眼,仔细观察坐在上首的朝门主。
朝轻岫端起茶盏,她目光低垂,让人看不清神色。
云维舟听见朝轻岫温和的声音在前面响起:
“云捕头继续。”
云维舟沉默片刻,继续说了下去:“这几日我们前来问悲门拜访,简爷一直避而不见,但我第一天上门时,恰好与简爷打了个照面。虽然他当时立转身离开,我依旧记得他那时的样子。
“他的额头上缠了布条。”
朝轻岫缓缓开口:“布条又如何?”
云维舟感觉到空气中多了一种莫可名状的压力,但她还是咬着牙说出了后面的话:“布条可以用来掩饰他额头上的伤口。”
“……”
今天云维舟孤身上门拜访,进入的还是问悲门农庄这样一个隐藏了许多高手的地方,其实已然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朝轻岫如此城府,又如此果决,要是云维舟查出来的结果对问悲门不利,对方未必不会采取行动。
对方擅长谋算,又学过医术,武功同样不错,有一千种方法,能让反对她的人消失的无声无息。
室内的空气似乎变得凝重起来,连呼吸都让人感到压抑。
上首处,一身白衣的年轻人闲坐不动,视线饶有兴致地落在云维舟身上,唇边含笑,似在斟酌。
既然对方没有阻止,云维舟也就继续往下说:“当日简爷将季将军带出来后,点了他的穴道,将他藏在案发地点附近,然后简爷桥装成季将军的样子,带了张副将出去。”
朝轻岫面上忽然划过一丝笑意。
——她意识到一件事,在有易容术存在的武侠世界,双胞胎诡计基本可以直接废弃,只要技术到位,简云明也可以是季容业,要是技术不到位但武力到位,师思玄也能是霍别年。
云维舟:“季将军没有杀害张副将的理由,但因为屯田位置的事情,简爷有杀害季将军的理由,他不想背负凶手的罪名,所以露出做出想要杀害张副将的模样,张副将情急之下,挥动耙锄反抗,混乱之中,打到了简爷的额头。
“随后简爷假装被害,跌入田泥里,同时屏住呼吸。张副将性子不够稳重,慌乱之下,当真以为自己杀了人,逃回问悲门的农庄,打算偷偷将衣服洗干净,抹除跟人动手的证据。”
云维舟越说声音就越是平稳,好似已经将朝轻岫的恐怖之处置之度外:“我问过张副将,事发前一天,问悲门忽然将他扣下,又特地将他摔入泥水当中,并送去了清洗衣服的水盆——除非是为了毁灭证据,否则张副将是不会自己洗衣服的。
“门主知道张伯宪是个没什么城府的人,提前料到了他后面的所有行为,用挂在房中的湿衣服吸引我的注意,还让徐姑娘帮我检查凶器上的掌印指纹,诱导我怀疑张伯宪是真凶。
“下官当时的确是这样想的,甚至连张伯宪本人都认为自己是真凶,但实际不然——简爷等张副将离开后,用耙锄杀害了季将军。到了这一步,其实除了军营中有人不慎看到简爷的面孔以外,一切都没有破绽,只是简爷多做了一件事,为了将案发现场伪装得更精细一些,简爷将他怀中的匕首取出来丢到一旁,制作出斗殴而死的假象。可张副将事后交待时,却一句都没提及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