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
燕雪客查账的同时,也在心中复盘整个案件。
——撇开起因经过结果不谈,朝轻岫的确算是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人,做事很有侠义之气。
而正被燕雪客惦记的朝轻岫,此时则站在一株高大的柏树上,俯瞰着整个县衙。
她并非一个人在此——李归弦正抱着剑,安静地站在朝轻岫隔壁的树枝上。
要是两人选择蹲下来,看着会更加类似于两团巨大的麻雀。
虽然案件已经查完,朝轻岫目中依旧有着明显的思忖之色。
她正在考虑后续可能的发展。
此事目前已经由燕雪客接手,他是六扇门高层,又是花鸟使,而花鸟使在大夏的地位十分特别——就算是当年的黄为能,折子也可以直呈御前。
只要燕雪客将案情按照真实情况呈给皇帝,此事就不会牵连到原本只是碰巧路过的朝轻岫身上。
不过此事事关重大,在禀报圣上前,燕雪客应该会先跟卓希声通个气。
一旦消息传到京城,孙侞近与陆月楼两边加深对彼此了解的同时,也会顺便加深一下对于朝轻岫本人的了解。
她的时间越来越少。
朝轻岫喃喃:“孙侞近……陆月楼……”
李归弦提醒:“孙侞近的势力多布于京畿,陆月楼却身在江南。”
朝轻岫:“陆公子在江南,江南却不止陆公子一人。”
李归弦:“你要不要将总舵搬到寿州?”
朝轻岫摇头:“久闻陆公子大名,他素有礼贤下士的美誉,就算当真与自拙帮间起了误会,想来也可以化干戈为玉帛。再说,朝某不过一介江湖草莽,旁人就算为难我,也未必有什么好处。”
——若是单听她的话,旁人说不定会以为自拙帮帮主涉事不深,对江湖的认知还停留在相当粗浅天真的角度上。
李归弦看朝轻岫,对方面上神色温和,声音里却透着一点意味深长。
他道:“依照如今的情形,陆公子既然得罪了孙相,后面只怕会吃不少亏。”
朝轻岫微微一笑,不再提陆月楼,而是有些好奇地问:“听说皇帝膝下儿女众多,不知孙相究竟支持哪位?”
两人胆子都不小,一个敢问,一个也敢答,李归弦想了想,道:“据说跟那几位年长些的关系都不错。”
朝轻岫:“陛下那几个年长些的孩子都有多大?”
李归弦:“将近而立之年。”
朝轻岫:“年长些的都将近而立之年了……皇帝现在身体不大好吗,就一点不忌讳权相跟成年的皇子皇女来往?”
李归弦想了想,道:“说不上好或不好。”
当今圣上跟许多不以治国为目标的同行一样,身体存在明显的亏虚之处,不过武侠世界,各种续命的东西都多,从目前的情况看,恐怕还有的祸害。
要是让李归弦说,他觉得皇帝还能活挺久,毕竟此人活着很讨人厌,真要死了,麻烦也一样不小。
虽然自拙帮的势力无法触及京畿,但对于京畿一带的事情,朝轻岫并非一无所知,她选择询问李归弦,是因为问悲门的消息明显更加可靠。
朝轻岫:“其实江南的情况虽然日渐险峻,却并非我现在最担心的事情……”说到此处,她又是一笑,“毕竟还有岑门主在,就算江南真有大事发生,也是他第一个顶上。”
李归弦默默看她。
朝轻岫目光在周围人手身上一转,忽然轻声道:“还有一事要提醒你,不管在此与孙相对上是否是陆月楼的原意,既然此人如今峥嵘已现,问悲门千万小心。”
李归弦点头。
前面路过的唐驰光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回头望树枝上望去,看见站在那边的朝轻岫跟李归弦,遥遥拱了拱手,又笑问:“你二人在聊些什么?”
朝轻岫唇角微翘:“正在聊陆公子。”
“……”
朝轻岫:“还有孙相。”
她看着唐驰光的面色,体贴地没告诉对方自己还聊了皇帝。
“…………”
唐驰光有着短暂的凝固。
她刚刚实在不应该因为一时放松,就开口跟朝帮主搭话。
树枝上,朝轻岫的声音听起来格外诚恳,简直像是在真心夸人:“在下方才就想跟李少侠说,陆公子实在是帮了大忙,若是没有他在江南,事情必然会棘手许多,真要论功劳,等回去后,许多人实在该给陆公子立个生祠才是。”
*
虽然经历了一场混战,好在持续时间不长,伤害有限,县衙内还有完好的房舍。唐驰光专门分出数间,用来安置柯向戎队伍里的江湖人。
查家剑派的派主查干贵跟一众弟子就在这里。
屋子窗户纸已经破了,上面还挂着蛛网,更衬得房舍幽暗凄凉。
虽说唐驰光没有故意苛待查家的人,然而能避开混战的房舍,与县衙中心必然相距较远,硬件条件难免就不大出色。
查干贵沉默无言地坐在椅子中,他的年纪本来已经不小,此刻更像是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他原本只是因为税银失窃之事担忧,甚至已经想着带人投到陆月楼那边,免得时候遭遇孙侞近的毒手。
结果一夕之间,所有事情都变了。
查干贵已经明白过来,其实柯向戎跟寿延年两人都没安好心。
柯向戎分明弄丢了税银,却想把他们拉到孙侞近手下,至于寿延年,他按照计划偷了税银后,还准备用保护不力的罪名威胁查家剑派,把他们拉到陆月楼那边。
倘若事情的真相没被揭破,查干贵投效过去后,非但不晓得自己中了人家的计,还会念在陆月楼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的份上,替他鞍前马后效力。
似乎早在答应护送税银进京时,查家剑派的结局似乎就已经注定了,不是锒铛入狱,就是遭人利用。
查干贵喊了一声:“四玉。”
他的声音与往日一样高,却分明透着股无法掩饰的虚弱无力。
查四玉立刻走来,小心道:“四爷爷,您唤我?”
查干贵道:“那位朝帮主派了人在县衙,你去看看,方便的话,就请一位她手下的人过来说话。”
查二珍却不解:“爷爷,咱们跟自拙帮的人有什么好说?”
查干贵似乎甚是疲惫,当下闭上眼,不去回答孙子的话。
查四玉应了一声,道:“是。”随后转身出门。
查二珍有点委屈,不过祖父积威甚重,他虽然有些讪讪,却不敢多言。
周围有许多穿着捕快服饰的人转悠,发现查四玉离开屋子,目光在她身上一转,大有警惕之意。
查四玉不想惹人怀疑,当下放慢脚步,顶着监视者的目光走到前院,又等了一会,看徐非曲暂时无事,才过去拱手道:“徐香主,我祖父有请,若是方便,可否移步相见?”
徐非曲毫不迟疑:“既然查老派主相邀,自然该去拜见。”
许白水笑:“咱们可是同僚,为甚请你却不请我?我也得过去瞧瞧。”
她很了解徐非曲,知道对方办事能力出色,武功却算不上太出色,难以和查家剑派的弟子较量,所以想跟着过去保护。当真遇见意外,凭许家家传轻功“不留行”,怎么也能拉着徐非曲跑路。
查四玉也不在意,当下微微弯腰:“二位请。”
此刻天气萧肃,地上不少枯枝落叶,徐非曲走过去时,听到自己鞋底传来枝条断裂的轻响。
查四玉先走进去,躬身:“伯爷爷,自拙帮的徐香主已经到了。”
原本在闭目养神的查干贵坐起身:“请她进来。”
徐非曲闻言走进,虽然两家关系不好,她跟查干贵见面时,倒也很客气地拱了拱手,面上没有丝毫失礼之处。
查干贵:“朝帮主神机妙算,姓查的佩服不已,多谢朝帮主找回税银,免得咱们遭逢大难。”
徐非曲淡淡道:“哪里的话,查家剑派的事情,自然有陆月楼陆公子承担,咱们自拙帮这样做,不过为了自保而已。”
听见“陆月楼”的名字,查干贵声音很冷淡:“陆公子权势赫赫,却与查家剑派无关,便是出事,他也不会为咱们说话。”
徐非曲似乎意识到什么,再度看了查干贵一眼。
查干贵缓缓道:“无论如何,今日之情,查某总不该忘怀。”
徐非曲:“查派主无需如此,帮主此前已经说过要在郜方府恭候各位大驾,在履约之前,又岂能让诸位身陨于此。”
查干贵闻言不语,半晌后才道:“朝帮主果然是江湖豪杰。”又道,“还请徐香主替查某转达,就说查家事后一定派人上门拜会。”
徐非曲欠欠身,见查干贵没别的话说,便道了句告辞,与许白水一道走了。
查二珍旁听祖父跟徐非曲交谈,神情微微发苦,忍不住道:“爷爷,咱们……咱们什么时候去见那位朝帮主?”
查四玉则道:“伯爷爷是派主,三哥是小辈,小辈的事情自然该由小辈负责,到时候就由我去上门请教。就算输了,也不影响门派的威名。”
查二珍看着堂妹,神色犹豫不决,最终还是小声道:“这事不能全压在四妹一个人头上,我也得过去。”
他觉得查四玉脾气硬,就算明知不敌对方,也不会服软,倒不如自己顶上。江湖高手大多自负,而那位朝帮主也是一帮老大,见自己出言哀求,多半懒得取他性命。
查干贵心中叹息,道:“说得是,此事不能全搁在你妹妹身上。”又道,“若是不帮三宝报仇,我也没脸被他称一句祖父,可若是替他报仇,只怕咱们整个门派都得葬送于此。”
年轻时的查干贵从不怕死,如今也未必在乎自己的性命,可是世上多有折磨人的法子,譬如孙侞近,落在他手上,当真会求一死不可得。
查四玉劝慰:“祖父年事已高,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本就该由小辈负责。”
查干贵颔首:“是,我年纪大了,人又固执,许多事情纵使知道不好,也没法不去做……”沉默片刻,道,“像我这样的老朽,再管理门派,只是徒惹祸端罢了。今后查家剑派就交到四玉手上,至于替三宝报仇的事情……此事是我没能办成,与你们小孩子无干,你们只记朝帮主的好处就是。”
查二珍虽然一万个不愿意由堂妹当派主,只是查干贵已经把话说出口,没有转圜的余地,他不敢违拗祖父的话,又见祖父盯着自己,只得转过身,向查四玉委委屈屈地一拜到地,口称:“派主。”
查四玉大惊,想要推拒,却被查干贵阻止。
查干贵淡淡道:“眼下的情形,查家再想置身事外已然不大可能,总得选一方扶助。等这边的事情完了,四玉就去找朝帮主,若她愿意不念旧恶,就好好跟着她,为她尽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