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朝轻岫的话很有说服力,不过这对北臷使团来说却不算好事。
毕竟排除掉没有作案能力的朝轻岫两人,再排除掉书院那一方的人,全场就剩他们嫌疑最重。
在此之前,阿拔长合一直在兄长身后静静坐着,此刻伸手拉一拉阿拔高泰的袖子,在对方耳边低语了两句。
阿拔高泰微微点头,随后向众人转述妹妹的话:“尊驾言之有误,师姑娘纵然选在此时出手,也并不碍事。”
话音刚落,果然看到望月台靠外的一座上那白袍少年人侧首望来,目光深深,仿佛两痕出鞘的霜刃。
朝轻岫双目注视阿拔长合片刻,随后才问:“那不知足下有何见教?”
阿拔高泰继续转述:“若是平日发现库房中的物品失窃,查案者多半会怀疑知晓内情之人,师姑娘身为山长爱徒,又是江湖高手,趁着外人过来时候浑水摸鱼,反而便于推卸罪责。”又道,“她清楚书院情况,夜间找借口去库房巡视,守卫见是熟人,未必会格外提防,师姑娘再趁机下手,不会留下半分痕迹,不过就算师姑娘不趁机暗算,凭她的武功,一招之内击毙守卫也毫不为难。”
这段发言虽然来自北臷使团,却也不能说没有道理,特别是江湖上尔虞我诈的事情从来不少,望月台上立刻有人心思动摇,怀疑莫非当真是师思玄偷偷下了黑手,事后还想栽赃嫁祸。
朝轻岫依旧摇头,缓缓道:“阁下所言不通——除了原来就放在库房中的东西失踪外,北臷的五灵丹同样消失不见,如果真是书院中人下的手,目的又是将罪责推到外人头上,那为什么还要将五灵丹带走,让人觉得北臷同样是受害的一方?”
“……”
大夏的小说业不算发达,本地人基本没经历过推理小说的洗礼,所以在听到朝轻岫的话后,不少听众立刻又将心偏到了“师思玄无辜”的那一边。
阿拔高泰:“或者……或者那人同样想要五灵丹,离开的时候才不得不将丹药一齐带走,毕竟事情发生后,库房一定戒严,就算我们本来不打算拿走五灵丹,事后也一定非要将丹药重新存放不可,所以那人才一口气将两样东西全部带走。”
望月台上之人看看朝轻岫,又看看北臷使团,被双方的言语交锋扰乱了思绪,决定暂时不站队,
朝轻岫继续否决:“五灵丹虽然珍贵,却只是少有流通,而非完全不在市面上流通,所以即使价格贵重也不要紧——一位能够瞬息击杀库房守卫的武林高手,要真肯翻墙越户,千金之资也算不上多难到手。”
阿拔高泰:“这样慢慢积攒,不知得攒到何年何月。”
朝轻岫:“此人连重明书院的库房都能如履平地,攒些金钱怎会需要太久,足下说笑了。”
阿拔高泰盯着朝轻岫,一时未曾言语。
一位六扇门捕头低声:“唐大人觉得如何?”
唐驰光摇头:“倒是并未听出有什么不对。”然后看向伍识道,询问,“伍大人怎么看?”
她与伍识道的势力偏向并不相同,却不得不一同主理此案,甚至后者因为有朝中要员撑腰,还高过自己半阶,所以不得不常与伍识道通气。
伍识道没有回话,一副沉吟之色——他是孙相派来六扇门的,主要负责人员管理,大部分时候只需打探情报,笼络人心,适时再按照上面的要求,拉一拉偏架,平常很少掺和到破案工作当中,跟朝轻岫比推理,显然有点强他所难,如今连专业处理这些事的唐驰光都觉得无甚毛病,他自然更难找出破绽。
当然伍识道并不清楚,在他眼中专业能力过硬的唐驰光,此刻心中同样十分佩服朝轻岫,毕竟六扇门中的捕快主要是实地调查派,跟朝轻岫并非处于同一条赛道上。
再朝轻岫与阿拔高泰的争执占得上风后,师思玄忽然上前一步,向应律声垂首长揖:“学生愿意接受调查。”
其实朝轻岫基本已经摘清楚了师思玄的嫌疑,其他人不料她会忽然如此表态。
师思玄并非只是书院中的一个成绩好点的普通学生,更是江南本地武林大派的优秀弟子,其人安危同样牵扯甚广。
陆月楼依旧是那副谁也不得罪的谦和之态,神色间还带着三分关切:“师姑娘是贝藏居高足,又是何必……”
师思玄不等陆月楼说完,便道:“事关重大,书院中人人都有嫌疑,哪怕是看起来绝无机会动手之人,也需一视同仁接受调查。”
说到这里,旁人心中都明白过来,师思玄这么做,显然是冲着北臷使团来的,她自己接受调查,那样一来,即使书院再次调查北臷使团,旁人也不能说应律声处事不公。
应律声声援学生:“不错。”然后道,“事关重大,请恕我等不能再尽待客之道,凡是书院中人,都需细查其随身行装。”
她说话之时,目光在六扇门、陆月楼还有北臷使团众人的面上一一扫过。
陆月楼面色一凝,随即恢复如常,摊手:“陆某如今身在书院,我自己当然是客随主便。”
他并没有反对应律声的意见,却只说他个人,只字不提不提北臷那边是否要一样听话。
唐驰光面带忧色,果然,在听到应律声的话后,北臷使团的人纷纷起身抗议。
阿拔高泰轻轻擡手,他威严甚重,下属看见这一幕后立即噤声,刹那间,全场静的针落可闻。
这位千里而来的北臷使臣注视着应律声,眉宇间的神色堪称波平如镜:“应山长定要如此?”
应律声同样面无表情:“定要如此。”
她没有多余解释,旁人反而不好争辩。
阿拔高泰提醒:“我等乃是北臷使臣。”
应律声:“足下当日驾临书院时,曾说使臣之责早在数月前就已被履行,此次只是作为北臷一介文士前来,有意与大夏俊彦切磋。”看着对面的北臷年轻人,缓缓道,“言犹在耳。”
阿拔高泰默然片刻,道:“我等离家已久,此事之后便要告辞。”
唐驰光立刻看向伍识道,或许是下属的目光过于明显,伍识道不得不开口:“嗯……可是书院之事还未了结,尊驾难道一定要走?”
阿拔高泰扬声:“在下不过是外人,重明书院自家事宜,又与外人何干?”随后对应律声道,“如今人为刀俎,应山长一定要搜,那也只得由你,可搜完之后,咱们就要告辞走人。”
说完后,也不等应律声回答,他直接站起身,带着妹妹跟下属退席。
应律声又坐了片刻,转首对六扇门那边道:“接下来,就有劳伍、唐两位主持搜查之事。”
唐驰光:“唐某必然尽力。”
伍识道则道:“应山长吉人天相,纵然一时有事,事后也会逢凶化吉,今次的案子么,想来很快就会水落石出。”
应律声微微点头,朝着其他人一摆手,望月台上的师生们纷纷散去。
朝轻岫没急着起身,颜开先则从始至终都一直老实坐在帮主身后,不断估量直接跑路的可行性高低。
颜开先瞧了眼自家帮主,觉得对方眉眼间大有深思之色,便低声询问:“帮主,咱们不走么?”
朝轻岫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换了个话题:“颜姊姊,其实方才我反驳北臷人的话里有一个大破绽,可惜他们没有发现。”
颜开先闻言认真回想了下方才场景,试图找出破绽在何处。
可能是因为滤镜太深,又多次见识过帮主破案的英姿,颜开先越想,反而越觉得自己帮主言之有理,最后不得不开口询问:“不知是何破绽?”
朝轻岫解释:“守卫死后,库房大门呈现开启状态,那么偷走书院物品的人,跟偷走五灵丹的人未必是同一位。”
颜开先:“……帮主是觉得,师姑娘亦有可疑之处?”若是两样物品当真被两个不同的人拿走,那么北臷那边的栽赃陷害说便可以成立。
朝轻岫笑:“自然不觉得。”又道,“不过要是北臷人如此反驳,我倒可以趁机问问库中还有什么藏品……”
她出言驳斥北臷人,一面是习惯性维护己方,以免也是因为好奇案件详情。
可惜阮时风身在六扇门中,必须遵守朝廷法度,不能将细节告知于朝轻岫。
望月台上其他人散得差不多之后,应律声远远看了正在跟下属交谈的朝轻岫一眼,低头对身边的学生说了些什么便起身走了。
徐非曲则走到朝轻岫面前,对她们道:“朝大夫,还有这位姊姊,山长请二位过去一趟。”
甚为山长,应律声在书院中有单独的书房,徐非曲带着人往书院深处走,忽然道:“朝大夫怎么会到寿州来?”
朝轻岫实言相告:“我出门押送镖物,正巧路过。”
徐非曲觉得朝轻岫有些倒霉,正常看病或者正常外出保镖时都能遇见意外事件,不过也有可能是如今本就正值多事之秋,去哪里都难得清静。
朝轻岫的想法却与徐非曲不同,她毕竟有个侦探系统在身上,跟其他许多同行相比,她觉得自己日子过得还是挺安宁清静的,就算出门在外,平均一天下来也碰不到一个案子,跟那些真正的名侦探不一样。
重明书院伫立于此已有百年之久,墙上檐下都有岁月留下的痕迹,有些花纹古朴已渐渐磨平,朝轻岫走在这里,能听到远近鸟声。
毕竟是曾经的病人,朝轻岫顺便做了下治疗后的回访:“你到书院之后,可有再犯过头疾。”
徐非曲回答:“已经大好了,就算偶尔有些不适,将药方拿出来熬上一剂,再好好睡一觉,就能无事。重明书院与其它官学不同,院中还有人教授内家拳法,我每日早起晨练,一日比一日更觉清爽。”
朝轻岫:“你聪明颖悟,学什么都不会费力,无论身在庙堂,还是身在江湖,都必然能平步青云。”
徐非曲却是摇头:“我早先为头疾所困,觉得自己纵然读书也无法考取功名,一直甚为灰心,可如今病情好转,又来了寿州,心下反倒更觉沉重。”
北臷使团能够跑到陪都,可见朝廷因为战事连年不利,已然颇为软弱。皇帝本人更是只顾自己安乐,不肯思考大夏的将来如何。
徐非曲盼着能够考取功名,然而她就算现在入朝,想要做到能扭转乾坤的职位,还不知需要多少年光景。
岁月匆匆,时不我待。
她每每想到此事,就觉得心中无限怅然。
能一举考入书院五甲,徐非曲天资之高不必多说,平日里也必定勤勉读书才能有现在的成就,应律声私下更是有过评价,认为只要徐非曲有意,再打磨两年,必然能够高中。
然而高中又能如何?
今日望月台上官吏颇多,应律声只是区区一介山长,论品级还未必高过阮时风,旁人如此顾忌,自然不是顾忌她教书育人的本事,而是顾忌应律声学自八苦师太那一身武功。
一路将朝轻岫送到山长所在院子中后,徐非曲刚预备告退,就听到应律声出声唤道:“你也留下。”
徐非曲怔了下,应声:“是。”
在朝轻岫与颜开先过来前,师思玄等人已经立在院中,此刻见两人抵达,李归弦随即携剑起身,他走到朝轻岫身边时,向后者点了点头,随后站至廊下,充当门外守卫。
此刻太阳已经略略西移,几点细碎的阳光照在朝轻岫的发鬓上,她白色的外袍上仿佛还残留着一点日光的余温。
应律声看着从门外走进的两人,站在后面的那位她有些印象,似乎是叫“开/山刀”,至于走在前面的那位半大的年轻人,她于今日之前却从未听闻过,不知是哪门哪派的武林新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