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些时日,沈婠身上的伤也养得七七八八了。宫里的御医知道长公主准备要认沈婠为义妹,原本有几分轻视的心也收了起来,不敢怠慢了沈婠,用最好的药养着沈婠的身子,不出半月,沈婠的伤口已是结痂,行动起来也没有任何疼痛,算是痊愈了。
长公主瞧着外头日子好,吩咐了林管事备车,准备带沈婠入宫。
前几日她入宫伴在君侧,时不时提起沈婠,嘴里念了不少她的好,想来皇帝也应该明白自己的心思。她陪在皇帝身边已有二十余载,对皇帝的心思她是再容易琢磨不过。
皇帝人到中年,开始喜欢在那些娇美如花的身体上寻找年轻时的健壮与美好。前阵子选秀刚过,宫里又多了好些年轻貌美的宫嫔,皇帝夜夜翻牌子,次日总是精神奕奕的,面上亦是如沐春风。
长公主携了沈婠入宫。
路上,许是沈婠有几分拘谨的模样,长公主含笑道:“你无需担忧,有义姐在,断不会让你在皇上面前出糗。”
沈婠上一世也是见过皇帝的,皇帝相貌不怒而威,天子的心思,她等凡人是无论如何也揣摩不透的。现在虽有长公主在一旁,可沈婠心里始终有几分紧张。
沈婠问:“义姐,皇上可有什么忌讳的地方?”
长公主微微沉吟,只道:“倒也没有什么忌讳的,你等会乖巧一些,话不用太多,安安静静的便好,剩下的事情由我来办。”
进了宫门后,长公主与沈婠一同下了马车。只听长公主说道:“这个时辰皇兄尚在早朝。今日日头极好,前头有不少窝伦国进贡过来的奇花异草,我们走着过去吧,这也不算辜负了今日的好日头。”
沈婠应了声,便与长公主一块前行,步子稍微落后了小半步。
上一世入宫,沈婠倒没有闲情逸致赏花,今日难得长公主有兴致,沈婠沾了光也得以悠哉游哉地赏着宫里头的奇花异草。
沈婠感慨道:“这花儿长得真是好看,婠婠从未见过如此鲜艳硕大的牡丹。”
长公主轻飘飘地瞥了眼,“你若喜欢,我府里也有几盆。”
沈婠连忙道:“多谢义姐的好意,只不过这花太过名贵,婠婠怕养不活,偶尔能得以观赏便已是极好的了,”她弯眉笑道:“还是放在义姐的府里好呢。”
沈婠尤爱各种花花草草,这盘牡丹,她也是一见倾心。只是沈婠下意识地就想起了裴明泽,恒之虽是没有说,但容铭曾跟她说过恒之的身子是痊愈了,可却落下了不少病根,闻多了馥郁芬芳的花香,便容易感染风寒。一旦感染,没喝上一头半月的药定是好不了的。
沈婠听后,也记在了心里。
她既是认定了恒之,他的喜好厌恶她也会将就,如同恒之将就她一样。夫妻相处之道,来来去去也离不开互相迁就,如此方能和睦长久。
夫妻二字在心头浅浅落下,沈婠的脸颊不由得微微有些泛红。
她悄悄地瞧了眼长公主,幸好长公主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也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异样。
蓦然,有数道娇笑声响起,三三两两的宫嫔手执团扇在花丛中扑蝶,好生热闹。沈婠瞅了瞅,都是些陌生的脸孔,想来是前些时日选秀得来的新宫嫔。
个个长得沉鱼落雁的,人比花娇。
就在此时,一宫嫔没有拿稳团扇,不小心从手里甩开了,笔直地掉在了长公主的身前。
所有娇笑声戛然而止。
长公主倒也和善,“花中扑蝶,几位贵人好有兴致。”
几位宫嫔一瞧,马上就认出了长公主,心里不禁有几分惶恐。她们还未进宫前便已是受了千叮咛万嘱咐,入宫后万万不能得罪于长公主,长公主可是太后娘娘跟皇帝手里的宠儿。
长公主漫不经心地扫过眼前的宫嫔,倏然,长公主的眉头轻蹙,目光微微闪烁着。
几位宫嫔垂着眼,并没有察觉到长公主的异样,沈婠却是见着了。她顺着长公主的视线一望,是一个穿着碧蓝宫装的女子,方才沈婠没有细看,现在认真一看,沈婠的心噗咚噗咚地跳起来。
眼前的贵人眼帘微垂,其神态模样有七八分似足了长公主!
长公主懒懒地开口:“本宫也不打扰几位贵人的兴致了,走吧。”长公主迈步离开,沈婠临走前多瞅了那碧蓝宫装的女子一眼。她仍旧低着眉眼,模样看起来沉稳而冷静。
过了好一会,长公主低声问身边的宫娥:“方才穿碧蓝宫装的是何人?”
宫娥回道:“回长公主的话,是秦贵人。”
“秦贵人,”长公主呢喃着,她问道:“其父是谁?”
“回长公主的话,是太乐局秦寺成之女。”
寺成,从七品的官职,也不过是小家小户的女儿。长公主神色淡淡的,宫娥也知趣地退到一边。
下了朝后,皇帝去了御书房。刚坐下不久,便有内侍前来通报,说是长公主来了。皇帝劳累了一早上,听到平兴过来了,心里有了几分喜悦。
长公主进来时,言笑晏晏,刚要欠身行礼,皇帝便摆了摆手,“无需多礼。”瞧见了长公主身后的沈婠,皇帝目光一深,含笑道:“这便是平兴你前几日总在朕耳边提起的沈州之女吧。”
沈婠跪下行礼,“臣女沈婠拜见皇上,愿皇上万福金安。”
“起来吧。”
“谢皇上。”沈婠站起。
长公主笑吟吟地道:“皇兄,臣妹今年已是三十好几,又不曾遇上如意郎君,平日里在府里总归是寂寞的,这几年来也幸亏有婠婠的陪伴,臣妹才常常开怀。这时日一久,婠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臣妹便想人她为义妹。今日特地来向皇兄求个人情。”
长公主双眸盈盈:“皇兄替臣妹还这个人情如何?”
皇帝略微沉吟,他也没怎么打量沈婠,便道:“那就封个县主吧。”
长公主嗔道:“皇兄好生小气,婠婠陪伴臣妹多年,哪里只值一个县主,好说歹说也要封个郡主才是。婠婠哄得臣妹开心了,臣妹才好陪着皇兄呢。平日里皇兄开怀大笑,这里边的功劳可也有一份是婠婠的,令皇上笑颜常开,这可是天大的功劳,便是封公主也不为过。”
皇帝摇头,无奈地道:“你总有你的理。”
长公主说:“那皇兄看看要封什么?”
皇帝反问:“平兴觉得呢?”
长公主眼珠子一转,笑意浮上眉梢,“不如封个郡主吧,皇兄再赐一个封号,我们皇家的郡主该有的都一并赐了。”长公主笑眯眯地说:“江东那边不是有块地么?横竖也不是什么肥沃之地,皇兄干脆也一并赐作郡主的封地吧。”
皇帝望向沈婠,“你倒是好福气,能让平兴为你如此着想,想来也是有过人之处的,”皇帝看回长公主,含了笑意,“也罢,便都依了你的意思。至于封号……”皇帝看了看窗外,碧云蓝天的,是个好天气,“今日初六,便封为初云郡主吧。”
她心里喜出望外,不曾想到竟会有如此隆恩。本来她想着皇帝最多也就给个名号,只会是名义上的县主,可没有想到最后竟然得了个实实在在的郡主封号,且还有封地。
沈婠再次跪地拜谢,“初云谢主隆恩。”
老夫人是无论如何想也没有想到沈婠这丫头运气不是一般的好,之前被人掳走了,原以为前途尽毁了,她看好的这个孙女可以当弃棋了。可谁能料到峰回路转,这丫头受了伤被长公主救了去,恰恰好挽回了名声。之前陈氏再三回来禀报长公主不愿让她去探望沈婠,老夫人还以为沈婠这丫头凶多吉少了。
可这下源源不断的贺礼送向沈府,各路人马的祝贺与巴结让老夫人觉得像是在做梦一般。
她病得太久了,以至于外面发生了什么事都不晓得。她连忙让沈管事去打听,这一打听,老夫人更觉得像是在做梦了。
沈婠这丫头一个转身飞上枝头了,竟是成了长公主的义妹,皇帝亲自赐封的初云郡主!这样的身份,以后即便是配个皇子也不算是高攀!
沈府里的各人皆是心思各异。
沈莲听得沈婠有此遭遇,心里十分羡慕,但却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嫉恨。毕竟她年岁渐长,且最关键的是,她跟平南侯府定了亲,是皇帝亲自赐婚的,这桩婚事是铁板钉钉的事情。
三房的方氏听到了消息,心里有些庆幸。她当初的眼光果真没有错,大姑娘八岁那年从舟城回来,她第一眼见到就知在舟城里的磨练让她的心智变得与常人一般,所以才能次次在夏氏的为难之下化险为夷,如今不仅得了老夫人的青睐,还有如此隆宠!
沈州打从靠着千年人参吊着命后,一直侍候着沈州的便是兰姨娘。沈州也搬到了兰姨娘的兰香苑里头,兰姨娘日日夜夜贴身侍候着的。
沈州也是此时方知这院里最真心待自己的是兰姨娘。
想起夏氏,沈州就恨不得从床榻上跳起狠狠踹她几脚!简直是毒妇!毒妇!比毒蝎还毒!他都没怨她没带好坤儿和妙儿,她竟是先下手为强想把自己一并给杀了,幸好上天庇佑他,让他活了下来,如今虽是人不人鬼不鬼的,只能在榻上躺着,但好歹也不用去地府跟那毒妇相见。
且近来他也感觉好了一些,能够开口说话了,不过却是说得很辛苦,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似的。
兰香苑里一直都很宁静,明明身在沈府,可却像是与世隔离了一样。除了每日有人送来吃穿用度和沈婠偶尔过来之外,甚少有人踏足。
沈州虽然知道是大夫吩咐了自己要静养的关系,但整日没个人说话的,喜爱热闹的沈州心里极是痛苦,本来身子就已是烧得惨不忍睹的了,如今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他想开口让兰姨娘说说话,可是兰姨娘总垂着头在打络子,压根儿听不见他微弱的声音。沈州说得没力气了,兰姨娘仍然是无动于衷,他只好作罢。
今日外头忽然有了丝不同寻常的声响,沈州耳尖地发现了。
他张嘴:“外面……”
沈州的声音很轻很弱,若不细听,根本察觉不出沈州在说话。不过今日兰姨娘没有打络子,她在给沈州擦身,入目之处,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肤,丑陋之极。兰姨娘擦得面不改色,听到沈州的话,她微微擡眼。
“老爷在说什么?”
沈州只好再次重复一遍,“外面……”短短二字像是要了他的命似的,话音未落,他的心口就疼得厉害。兰姨娘弯下腰,俯身在沈州的唇边。
沈州说不出话来,只好拼命瞪着外面。
兰姨娘反应过来,轻轻地“哦”了声,“原来老爷在说外面。”兰姨娘神色淡淡的,“老爷是想问外面为什么会这么热闹么?”
沈州眨了下眼睛。
兰姨娘仿佛没有见到一般,又重复问道:“老爷是想问外面为什么会这么热闹么?”
沈州继续眨眼。兰姨娘又当作没有见到,她重复问了五六遍,直到沈州忍不住从嘴里吐出一个“嗯”字时,兰姨娘看着沈州一副快要归西的模样,她方开口:“说起来,还没有恭喜老爷呢。”
兰姨娘说:“大姑娘深受长公主喜爱,被皇上册封为初云郡主。”
沈州惊喜极了。
兰姨娘轻飘飘地瞅了下沈州,心底默默地了冷笑一下。老爷这是真不知假不知,大姑娘当上皇家郡主,一个快要归西的人能捞得了什么好处。况且大姑娘未必有将老爷当作是自己的父亲来对待。当年唐氏被休,真相如何,估摸大姑娘是知晓了,是以才会怨恨上了老爷吧,否则当初也不会帮自己的忙。
想起之前老爷刚擡过来时,大姑娘情真意切地看着自己,让自己好生照料着老爷,那照料二字可谓是意味深长。
兰姨娘如今是没有依靠了,沈州活不了多久,昨天夜里还吐了血,若不是有这么多名贵药材吊着命,恐怕坟头的草都有半人高了。老夫人估摸也不长命了,沈府迟早要分家的,大姑娘现在管着家,又得了如此殊荣,兰姨娘知晓大姑娘是个好人,帮她做事,只要不背叛她,什么话都好说,所以她现在是唯命是从,真真把大姑娘的话当作圣旨来看待。
且她现在也别无所求了,只盼自己有安身立命之所便足矣了。
沈婠之后又在长公主府里养了好几日的伤,直到彻底痊愈后方启程回沈府。圣旨早已是下来了,沈婠亦是领了旨意,如今是货真价实的初云郡主。
沈府得知沈婠归来,除了卧病在床的老夫人和沈州之外,所有沈家人都出来接迎。
众人齐声喊道:“郡主万福。”
郭嬷嬷高兴地含着泪,大姑娘果真是极有福气的,只可惜老太爷没法亲眼见到这一天。霜雪扶着沈婠下了马车,沈婠道:“大家无需多礼,都起来吧。”
沈婠走到陈氏面前,含笑道:“我不在的日子里,多亏了二婶操持家事。”
对于沈婠身份的转变,陈氏有些难以适应。明明几年前还只是个任人欺压的嫡女,可现在摇身一变,身份何等尊贵,连她当长辈的也要给她行礼。
陈氏干巴巴地笑了下。
方氏说道:“郡主,外面风大,您身子刚刚痊愈,不如进府吧。”
沈婠道:“也好,进去吧。”
众人皆是退了一步,让出了一条路来给初云郡主先行。沈婠进了府后,先去给老夫人请了安,态度一如往常,并没有因为当了郡主而变得张扬跋扈。
一旁的采莺心想,郡主果真是极有孝心的。
之后沈婠又去了兰香苑里向沈州请安。
这一番举动传出后,京城里的人都在夸初云郡主孝心可嘉,一时间京城贵女的风头无人能及得上沈婠。知晓沈婠已然及笄,不少公卿贵族纷纷悄悄地派了媒人前去打听口风。
不过沈婠仍然在守孝期间,媒人们也只能暗中打听。
而此时万众瞩目的沈婠也不曾做些什么,只是每日都过去兰香苑里侍疾。霜雪捧了药碗,沈婠一勺一勺地喂着沈州喝药。
沈婠说:“父亲,这是皇上赏我的奇药,听闻连续用上七日,可活死人生白骨。”
沈州眼里有喜色。
“父亲已是连续用了三日,还有四日,”霜雪递来帕子,沈婠擦去沈州唇角的药渍,她微微一笑:“父亲这几日可有觉得身子好些了?”
打从服用了那药后,这几日沈州开口说话也不会觉得辛苦,他说道:“是好些了。”
沈婠说:“真好呢,看来这药果真有奇效。义姐和我说,这药千金难得,放眼整个京城也未必再能寻得出来,这里边药引可珍贵着呢,我已是吩咐了下人好生保管,万万不得有失。”
沈州说:“真不愧是我沈州的好女儿。”
沈婠给霜雪使了个眼色,霜雪又递来一包药,沈婠说道:“父亲,你瞧瞧,就是这药,看起来与伤寒药无二,可谁也想不到能有这样的奇效。”
沈州的希望现在皆是交托在这些奇药之上,见沈婠打开药包,心里难免有些紧张,他说:“我知道了,你好生收着。”
沈婠收起药包,在沈州松了口气的同时,她又道:“父亲可以答应婠婠一件事么?”
“能。”沈州答得毫不犹豫。
沈婠低垂下眼帘,轻声说:“还请父亲还我母亲一个清白,当年的事情真相如何,父亲心知肚明,”她的面色平静,“父亲,我说的母亲指的是我的生母,而非你为了前程娶回来的丞相之女。”
沈婠擡眼,神色仍是淡淡的,“父亲意下如何?”
沈州的身子颤抖起来。
沈婠说:“我只是为母亲取回应有的公道,父亲若是不答应也无妨,只不过剩下的四包药婠婠也只能赏给奴才了。”
沈婠的语气毫无波澜,可却让沈州听得遍体生寒。
她在威胁他!
他没有想到自己的这个女儿竟然有这样的心机!先是让他尝到了希望,之后就大咧咧地捏住他的命脉,一脸凉薄地威胁自己的父亲!
“你这个不孝女!”沈州气得浑身发抖,若是以前他定要扇她一巴,目无尊长!
沈婠说道:“父亲别气着了,否则再多奇药也救不回你这条性命。父亲慢慢考虑,我明日再过来。若是父亲应承了,事情倒也好办,不应承,事情也好办。总之父亲您自己看着办。”
沈婠笑眯眯地说:“霜雪轻羽,我们回去吧,让父亲好好考虑。”
沈婠站起来,吩咐道:“兰姨娘,好生照料着父亲。这几日天凉,莫要让父亲冻着了。”
“是的,郡主。”兰姨娘应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