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崔锦诧异之际,倏然有一少女清丽的声音响起——“那……那可是巫子大人的画舫?”紧接着,起此彼伏的惊呼声传来,甚至有不少人推推嚷嚷地往上游走去。
一个姑娘身边带两三侍婢,三四家丁小厮,而这浣花河边集聚了大多数的燕阳姑娘,可见此刻浣花河是人山人海。因曾有一年发生过踩踏事件,之后的每一年的乞巧佳节,宫里都会派出一倍的羽林卫维护秩序。
人一推,登时有羽林卫出来大喝:“都走慢点,不许推。”
此人曾在皇帝身边当过差,替皇帝身边的内侍还喊过半月的早朝,因此嗓门特别大。在议事殿外一吼,几乎如同城上金钟撞响。
顿时人群变得安静。
不过短短一瞬间,又恢复了热闹,也果真没有人推挤了,都安安分分地探头望向上游。
崔锦当时怕被人挤着了,连忙后退了数步,行到了一处空旷之地。而此时河灯已经渐渐飘向下游,随之而来的一艘显眼的画舫。
上头的标志,估摸着燕阳城里也只有目不能视物的人才分辨不出是谢家巫子的画舫。
画舫中灯火通明,然,船板之上却半个人影也见不着。那画舫之中有一扇巨窗,上头依稀可见一抹倚窗而坐的身影,膝上有琴。却见双手起伏,有美妙之音传出。
众人几乎是立即就听出了此乃巫曲。
燕阳好风雅,来这儿放河灯的姑娘们哪个不是精通琴曲的,因巫子之名而盛行的琴曲,莫说燕阳,即便放眼晋国又有谁人不知?
只不过,唯一可惜的是,至今巫曲仍未有曲名。
在场大多数人都听得如痴如醉,画舫之上的那一道疑似巫子的身影更为此下之景添了一道光圈,带着信仰的光芒。
崔锦无心巫曲,此刻的她更在意梦里的河灯。
她望向窗上的黑影,眼神微深。
闵恭说道:“阿锦,时候不早了,你也该回去歇着了。眼下人越来越多,如今……”骚孔雀三字,当着崔锦的面,闵恭无路如何也说不出,他轻咳了声,改口道:“如今某人又出现了,只会引来越来越多的人,等会人一多容易受伤。”
崔悦说道:“王爷说的是,锦妹妹先回去吧。”
一旁的王珰痴痴地看着画舫上的那一抹人影,压根儿就没有留心崔锦这边的状况。
而就在此时,画舫上的巫曲毕,浣花河边上的人们先是有一瞬间的沉静,随后爆发出喝彩之声,夸赞的声音亦是起此彼伏。
画舫蓦然停了下来。
粉色的河灯越飘越远,已然只能见到一片模糊光影。
浣花河从未如此安静过,几乎是所有人都望向了河中的画舫,只见窗子的人影站了起来,缓慢地离开。然后“吱呀”的一声,船板上原先紧闭的木门打了开来。
众人不禁有些失望。
原以为出来的人会是巫子谢恒,岂料却是一个稚龄小童。小童清清嗓子,说道:“郎主意已决,巫曲名为《锦华》。”
人群中登时哗然起来。
乞巧佳节,巫曲得以赐名,为《锦华》。
王珰倏地看向了崔锦,眼神里平添几分幽怨与妒忌。想起方才的河灯,再想起巫曲得名,她的心登时如同还未熟的果子,又苦又酸。
闵恭的眉头轻蹙了下。
崔锦垂下眉眼,说道:“时候也不早了,我先回去了。”说罢,月兰已唤来了马车。闵恭一直站在原地,看着崔锦上了马车。马车行了十多步时,蓦然停了下来。
闵恭见得有一道黑影出现马车身前。
他定睛一看,认出了那道黑影正是谢五郎身边的随从。此时,崔悦向往地说道:“锦妹妹能得谢家五郎的倾心相待,真教人羡慕呀。怕是只要是个姑娘,再铁再硬的心也会化成绕指柔吧。”
说着,她轻叹一声,微微欠身行了礼,带着侍婢离开了。
闵恭定定地看着远处的马车,眸中黑如子夜。
“大姑娘,您可是要去谢家五郎的画舫?”月兰担忧地问。
崔锦说道:“不必担心,即便谢五郎不来邀请,我也会主动找他。”他送了她一份大礼,于情于理,她都该去感谢一声。
若非谢五郎,她也不会想到自己的梦境有朝一日竟会成真。
此时的画舫已经行到了一处偏僻之地,浣花河的四周已无了放河灯的姑娘。崔锦吩咐月兰与驭夫在此处等着,随后带着阿宇踏上了画舫。
阿墨早已在舫上候着,见到崔锦,行了礼。
“巫女大人,郎主在里头。”
崔锦瞧了他一眼,说:“阿宇你也在外头候着。”
“是。”
阿墨心中嘀咕了声,崔氏也太小看郎主了,郎主又非那等吃人的妖物,何必带着随从上来。且据他多年的经验,这个当年在樊城里胆小如鼠的阿宇现今已有了绝佳的身手,方才踏上船板时,他走路无声,显然是练过的。
思及此,阿墨不禁打量多了阿宇几眼。
阿宇面不改色地站在一旁,任由阿墨打量。阿墨见状,眼里添了一分赞赏之意。
崔锦进了里头。
她第一眼就见到了谢五郎。
他坐在琴案前,手指拨弄着琴弦。
“两年不曾相见,如今的阿锦之风华如朗朗明日,璀璨而耀眼。”
崔锦坐在他的身前,说:“《锦华》便是如此命名?”
谢五郎说:“你可喜欢?”
崔锦不答,却问:“今夜的河灯……”
“是。”
他含笑又道:“你可喜欢?”他说此话时,声音是如此的温柔,与她之前所认识的谢五郎大为不同。曾经高高在上的人如今用这般小心翼翼的语气问她,崔锦很难说出不喜欢三字。更何况,她是喜欢那些河灯的,河灯小人儿舞霓裳,便像是一场梦境一样。
崔锦思及此,开口道:“甚美。”
谢五郎低笑出声。
他晓得阿锦喜欢所有美好的事物,能得她一个“美”字,便是打心底喜欢了。
谢五郎搁下了五弦琴。
他起身说道:“今日乞巧,往年燕阳城中必有烟火。如今画舫所停的是观看烟火的最佳位置。以前我曾与王四郎来过。”
虽见不到,但闻到那股硝烟味,便如同心中也绽开了烟火一般。
他开了另一扇门,与崔锦行到画舫另一边的船板之上。
夜沉如水,天上繁星璀璨。
两人站定之时,“咻”的一声,烟火在夜空中绽开,像是在夜空中盛开了一朵巨大无比的花,有着绚丽夺目的色彩。
她目不转睛,看得全神贯注。
此处极其寂静,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夜空中的炫丽烟火。
“阿锦,我欲以正妻之位迎娶你,你……意下如何?”
最后一朵烟火在空中缓缓盛开。
崔锦怔怔地看着谢五郎。
“为什么?”
“我原想娶的正妻应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她有最好的家世,最好的才情,还有最美的容貌。而这些你都没有,可是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娶你。你离开了两年,我愤怒不已,甚至想过要将你关进地牢里,日日夜夜折磨你,让你不得善终。天底下没有人敢如此欺辱我谢恒。然,再次遇见你,我却舍不得了,还是想娶你。”
他甚至寻过宫里的巫医,只是巫医也束手无策。
直到崔锦再次出现,他方渐渐明白,他是得病了,得了相思病。
病已入骨,无药可医。
他说得如此诚恳,如此真切,头一回将心底的自己彻彻底底地剖出来,放到了崔锦的面前。
可是她却说:“我不愿意。”
烟火散落,大地恢复宁静,谢五郎的面孔染上了一层苍白。
崔锦睡不着。
她在榻上翻来覆去,闭眼睁眼的,动静大得连侯在外间的月兰都听见了。她起身前来,问:“大姑娘可是身子不适?”
床榻上飘出一句轻描淡写的话。
“无。”
月兰放心了,退回了外间。
而崔锦在与月兰说完话后,更加睡不着了。她索性从榻上爬了起来,开了窗子,对着外头的月光坐到了天明。
一夜无眠后的崔锦,第二天她的神色略微有些差。
不过幸好有胭脂覆面,挡住了她发青的眼圈。
她正准备坐上马车去宫城上朝时,一辆熟悉的马车在屋宅前停了下来。车帘掀起,探出了闵恭的半个身子,“一起?”
崔锦并无异议。
两人坐在马车里头。
闵恭打量着她,问道:“今日怎么用了胭脂?”
崔锦失笑道:“女儿家用胭脂不是正常之事么?”
闵恭却道:“可自你上朝以来,便一直是不施粉黛。怎么今日不一样了?”
崔锦轻咳了声,说道:“义兄果真心细,昨天一夜无眠,今日起来脸色颇差,便用了点胭脂遮挡。”
“一夜无眠?为何无眠?”他的语气有些咄咄逼人:“昨夜你去了谢五郎的画舫?”
崔锦轻咳了一声。
“是。”
闵恭道:“不过是一点小伎俩便将你哄得飘飘然?夜里都歇不下?谢五郎给你下了什么蛊?让你如此为他着迷?你的心到底又是什么做的?”
崔锦头有点疼。
她说道:“我……”
闵恭冷笑了一声。
“你莫要再喊我义兄。你如今还愿应着我,不过是你还需要我这座靠山罢了。”
崔锦一听,心中气急了。
她也恼了。
“停车!”
说罢,她掀开车帘,跳下了马车。如今天还未亮,街道上并没有多少人,只有几辆匆匆经过的马车,也是通往宫城的方向,估摸着是上早朝的大臣。
崔锦心里恼怒极了。
她越想便越气!闵恭这话是几个意思?她与他之间从最开始便是交易的关系,而后在沙场之上方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可是那并非男女之情。
她也曾明确地与他说过。
他明明也应承了自己,不提男女之情的。现在却恼怒成这般模样,还说这么混账的话。从上战场那一刻起,他们之间就是互惠互利,谁也没有欠了谁,如今他竟一副她欠了他,她只能依靠于他的模样,这让她怎能不恼不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