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居那一日过后,崔锦在朝中遇过谢五郎两次。出乎崔锦意料的是,他竟半点怒气也没有,甚至没有拦下她,又开始说些趾高气昂的话。
而是仿若未见地忽视了她,就像是两个陌生人一样。
她知道阿墨告诉了他,可他依旧纹丝不动。
崔锦心中松了口气。
那一日在醉仙居,她也是借着酒劲上来,才说了那么一通话。她回去后仔细想了想,自个儿确实曾经有这样的想法,找个乖巧听话的夫婿,她便足矣了。
即便在沙场摸爬打滚两年,她始终有一点不曾变过,便是喜欢长得俊朗的郎君。
崔锦又想了想,若那几位同僚当真送来人选了,她未尝不可试一试,对着一张好脸皮,又是个乖巧温顺的,相处个十来日,莫说人了,猫猫狗狗也有感情了。
至于谢五郎,她那一番话想来当真伤了他。
他那么高傲的人,又怎么允许她说出那样的话来。不过这样也好,她伤了他,他不再理她,从此两人形同陌路,再无瓜葛,这样的结局也是不错的。
从小户之女一步一步走到巫女的身份,曾得过谢家五郎的垂怜,又潇洒地抛开,又在战场之上亲眼见识了生死离别,枯骨成堆,血流成河,想她崔锦这前半生作为女子而言,她自己是极其满意的。
只是眼下谢五郎一事是解决了,她还有另外一事颇为头疼。
下朝后,崔锦离开了议事殿。
如今将近初夏,天气是极好的,不热不冷的,春风和煦。崔锦不打算坐轿子离开,拢袖大步往宫门走去。路上已经没有几个大臣了,她离开得晚,下朝后皇帝还找她说了会话,遂走出议事殿的时候,大臣们都走得七七八八了。
将近宫门的时候,有道墨蓝身影从一棵参天大树后绕出。
此人正是闵恭。
崔锦微微一怔,心中有一丝窘迫。这段时日她烦恼的便是闵恭的事情。醉仙居那一日,她已将话挑明。闵家郎君喜欢她,她不是不知道的。这两年来,在战场上也好,回来了燕阳城也罢,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告诉她,他倾心于她。
其实闵恭长得不差,他的皮相与谢五郎差不了多少。
可是没由来的,她日对夜对,偏偏就起不了男女之情。明明在对谢五郎动心之前,她还曾有过那么一点的心动,可是对谢五郎心动后,她对闵恭就再也找不回那种感觉。
在洛丰他偷亲她的时候,她觉得他是个流氓。
在军营里他偷亲她的时候,她感觉到了厌恶与惊慌,那种感觉就像是大兄偷亲自己一样。有一回,她被自己这样的想法吓得不轻,对闵恭冷了好些时日的脸,自此闵恭方有收敛,也不再提倾心之事,也不再有那些轻薄的举动了。
她觉得自己实在不太会处理男女之间的感情事,谢五郎就罢了,就连闵恭,即便她三番四次挑明来说,他也不曾当真。
有时候,崔锦会认为谢五郎与闵恭有一点极为相似,就是他们都有些自我,只认定自己是对的,不受点挫折,绝对不会承认自己想错了。
思及此,崔锦收起心底的窘迫,弯眉一笑,喊了一声:“义兄。”
闵恭的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下,只是今日他却与前几日不一样,他走了过来,说:“今日我无差事在身,正好在这儿等你一起回去。”
崔锦说:“让义兄久等了。”
“还好,不是等了很长时间。北街有一家书画铺子,我不懂画,你眼光好,正好帮我挑几幅送人。”说着,不等崔锦开口,他便道:“走罢,马车已经在宫外候着了。”
崔锦却是没动,她看着他,说道:“义兄,我……”
闵恭责怪地道:“莫非义妹连这个忙也不帮义兄?”顿了下,见崔锦还是不动,他又说道:“以后你若要我帮你挑妹婿,我可不帮你了。”
话音落时,他还无声地哼了下。
崔锦一听,哪会不明闵恭的意思,当即笑靥如花地道:“帮,怎么不帮,义兄开口了,我一定帮你挑最好的几幅,定不会让义兄丢脸。”
两人坐上了同一辆马车。
马车里,崔锦一换上义妹身份,一张嘴便是滔滔不绝。闵恭偶尔附和一句,心情看起来似乎不太好。崔锦佯作不知,仍旧笑吟吟地与他谈笑风生。
到了北街后,马车停了下来。
无需下人的搀扶,崔锦就干脆利落地跳下马车,矫健的身姿博得周遭人好一阵喝彩。
崔锦笑道:“义兄,等会你给我说说要送什么人,我好着手挑画。”
闵恭下了马车,说道:“若是挑不着,你给我画也成。”
崔锦含笑道:“好呀。”说着,她扫了周遭一圈。
闵恭问:“怎么了?”
崔锦敛了敛眉,说道:“并无,义兄,我们进去吧。”两人一同进了书画铺子。铺子里除了掌柜小厮之外,一个客人也没有。
掌柜是卖书画的,在燕阳城里消息是极其灵通的,哪会认不出忠义王与巫女,当即笑面迎上。
“不知两位大人想买什么?若想买书,我们这儿的书都是用最轻最薄的凡州纸装订的,极其方便携带。若要买画,我们这里还有不少大师真迹。”
闵恭道:“买画。”
掌柜道:“里边请里边请,我们在雅间里备了茶水果品。”
崔锦却是犹豫了下,闵恭转头看她,问:“怎么了?”
她想了想,说:“没什么,走吧。”
小厮小心翼翼地搬了画作前来,一一在长案上铺开。闵恭是不懂画之人,见着了倒是没什么感觉,而崔锦从小就便嗜画,如今瞥得大师真迹,登时震撼不已。
她沉醉在画中的意境,一幅一幅地仔细欣赏。
闵恭在一旁看着她,眼神很是专注。
小厮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一边。
半晌,崔锦才回神说道:“方才不小心看得入神了,”她摸摸鼻子,说道:“这几幅画若要送人的话,定然不会失礼的。”
闵恭含笑道:“你话里还有一句不过吧。”
崔锦大笑道:“知阿锦者莫若义兄也。义兄你瞧瞧这一幅山水田园图,意境之妙委实难以言述,唯有空谷居士方能画出如此脱俗的意境,尤其是画中秋菊,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意境表述得淋漓尽致。”
她痴痴地看着。
闵恭说:“送人的确合适,不过阿锦你心中却是不舍得了……”
崔锦轻咳一声。
“义兄莫要笑话阿锦。”
闵恭说道:“也罢,既然你喜欢便送你,讨义妹欢心更重要。千金难得的真迹又哪里比得上义妹的快活?说起来,我府里还有一幅空谷居士的画,也忘了是谁送来的。前阵子太多人送东西过来,我也是个粗人,不懂得赏花,只懂得打打杀杀的,放我那也浪费了。等会你顺便去我府里看看,若是喜欢便一并送你。”
崔锦有些犹豫。
闵恭又道:“我这几幅画也不是白送你,作为补偿,我送你多少,你便给我画多少。巫女所作的画,送人也是极其得体的。”
崔锦听后,也不拒绝了。
“义兄放心,阿锦定竭尽所能。”
同时的,她心底又有些不知所措,她都与闵恭明说了,今日他还带她来看画。小小书画铺子又怎么可能有这么多真迹,即便当真有,燕阳风雅之士何其多,闻风声而来的肯定早已买下,又怎会留给闵恭?
真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可惜她对闵恭只有兄妹之情,本来在洛丰时也只是互相交易,到了战场后同生共死时她便将他视若家人。崔锦心里头念着这事,离开时倒是忘了另外一事。
她进书画铺子前,便在外头发现了谢五郎的暗卫,无需细想,她就知道谢五郎在书画铺子里。
她本是有些忐忑的,但一见到空谷居士的真迹,又念起闵恭的事情,登时就将谢五郎在书画铺子一事抛之脑外,也不去想他一个目不能视物的巫子来书画铺子赏什么了。
待崔锦与闵恭离开后,隔壁雅间里的阿墨瞥了眼谢五郎。
郎主在经历了各种反复无常后,今日变得稍微正常些了,且还去上朝了,遇到崔氏时也不曾有何奇怪的表现。他正以为郎主这次真的想通了的时候,郎主让人跟着崔氏,从而听到了崔氏与忠义王的谈话,接着,他们便来了书画铺子。
郎主将隔壁两人的谈话一字不落地收入耳中。
虽然说隔壁两人以义兄义妹相称,但是他怎么听便怎么觉得他们俩有默契。不过也难怪,一起在战场上同生共死的,能不默契么?
当然这些话,阿墨是打死也不会说出口的。
他只好眼巴巴地看着郎主。
谢五郎慢慢地品茶。
足足有两盏茶的功夫,他才搁下茶杯。
“我想通了一事。”
阿墨大喜。
郎主终于要放弃崔氏了么?那样的女人怎么值得郎主反复无常呢!他就知道郎主会想开的!
“之前在洛丰时我稍微有了改变,她便死心塌地倾心于我。”
所以呢?所以呢?
“既然我无法放手,也放手不了,那便再次让她回到我的身边。”他一字一句地道:“阿墨,我头一回那么想要一个女人,梦里也在想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