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长堂的手一顿,茶水溢出。
小童惊慌地连忙取了软巾,拧了冰水,敷在沈长堂被烫着的地方。沈长堂不以为意,摆摆手让小童退下。他问:“她去报官了?”
言深点头道:“回侯爷的话,如今殷姑娘被收监了,属下本想让人去打个招呼,但是发现金大人先行一步了。”
沈长堂早已从范好核那儿得知,阿殷不让他插手,可怎么也没料到一转眼,她把自己弄进去了。牢狱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一时半会,沈长堂竟也摸不清阿殷到底想做什么。
言深满腹担忧,问:“侯爷,这该如何是好?我们真的不用插手吗?”
沈长堂说:“她说不用便不用,插手了她反倒心里不高兴了。”
言深一听,心里更是担忧了。
他们家侯爷现在愈发对殷姑娘言听计从了,打从遇上殷姑娘,他们家侯爷一天比一天变化多,搁在几年前,他压根儿不可能相信他们侯爷会有今日。
真的是扔根骨头,能晃好几下尾巴。
殷姑娘一来,能叼在嘴里不放呢。
罪过罪过,居然将他家侯爷比喻成一条狗。
言深赶紧回神,挺直背脊,问:“侯爷还有何吩咐?”没的话,他就自己出去面壁思过了。沈长堂道:“言默可有回来?”
言深说:“回侯爷的话,言默还在绥州。”
沈长堂微微沉吟,道:“遣人告诉言默,仔细护好那人。若不幸被找到,不必与其周旋,回来再议,切记不能暴露行踪。”
“是。”
沈长堂口中的那人正是假元公,他知道永盛帝遣了人去找,现在人还没找着,正好能拖延时间,让他查出更多的线索。
苏家兄弟回去后,马览自然不会坐以待毙。苏家兄弟品性如何,能力如何,马览当了那么多年的西京兆尹,不会不知道。有时候也常常为苏将军叹了口气,怎么就生了六个惹祸精?
如今还闹到他头上来了,这事儿处理不好,被哪位虎视眈眈的御史上个奏折,他升迁就甭想了。
若是寻常百姓,马览倒不会这么头疼,惹上权贵一般低头的居多,也有傲骨铮铮的,他便从中周旋,能帮就帮,不能帮便依照规矩办事,像是苏家那几个惹祸精,马览一般是让人给苏将军通风报信,让他们家中长辈施压。
好比上一回月茗县主的事儿,不就无声无息地摆平了么?
到点散值,马览先遣人回府向几位夫人说明公事繁多,再准备去找苏将军。
岂料还没踏出官署,柳新便追了过来,低声在马览耳边说了几句。
“金升遣人来了?”
柳新说:“对,就打了个招呼。”
马览没想到这小事儿还能让金升出面,迈出去的脚步又收回来。殷氏背后有金升撑着,此事想要风平浪静地摆平恐怕没有容易了。他当西京兆尹,最怕的便是两方各有倚仗,事情便棘手了。
柳新此时道:“我给牢里的人打了招呼,好吃好喝侍候着。”
马览微微点头。
柳新又道:“大人,下官有一法子。此事起因在于月茗县主,让殷氏给月茗县主低声下气赔个不是,再让月茗县主澄清还清辉楼一个清白。月茗县主那边由苏将军出面,殷氏这边由我们出面。两人各退一步,风平浪静。”
马览道:“两人都愿退一步自然是好,但此事没那么容易解决。柳新,你刚上任数月,这永平的官道呐,弯弯曲曲,没这么容易走。”
柳新敛眉,道:“下官愚笨,洗耳恭听。”
马览扯唇一笑,说:“洗什么耳,今日你也别散值了,留在这里。永平的事,有些看起来只得线头大小,往往是这样的小事轻轻一扯,能掀翻一条大船喽。”
柳新作揖道:“多谢大人赐教。”
马览此时也不打算去找苏将军了,金升遣人过来,事情显然就变了质,他不能不小心应对。马览思来想去决定先去试一试殷氏。未料刚到牢房,却见她直接靠在墙上,一脸的平和。
……竟然睡着了。
马览头一回见到这么心大的人,命人叫醒阿殷,正想试探一番,岂料她直接道:“大人,此事仅仅是民女与月茗县主的私人恩怨。”
马览微微一惊,不由重新打量阿殷。
她笑吟吟地看着他。
马览忽然敛眉,直接离开牢狱。柳新跟在马览身后,不解地问:“大人不是要问些什么吗?”马览声音沉沉:“此女颇有段数,套不出话来。柳新,她身在牢狱,半点大的姑娘居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惧意和紧张,这不是胸有成竹便是身后有你我甚至月茗县主也动不了的倚仗。如今我们不必周旋,且看看她与月茗县主要如何斗法。只要不牵扯到我们西京兆尹府,我们便按兵不动,按规矩按章程办事。”
柳新一一记下。
马览在官署睡了个不太安稳的觉,次日起身时,却是听到一个噩耗。通报的侍从慌慌张张的,话都说得结结巴巴,最后还是着急赶来的柳新把话给说清楚了。
“大人,外面跪了乌压压的一群人,地上铺了数十尺长的血书,他们称之为请愿书!请月茗县主放过他们的东家殷氏!还他们清辉楼一个清白!”
请愿书三字如同大石重重压在马览的心上,脚步一个不稳,幸好扶住了木架子才免去臀落地之苦。先帝还未驾崩前,永平有一位先生称之为魏老,擅骑射,平日好布施,教出了许多好学生。然而魏老在花甲之年却得罪了皇帝的一宠妃,期间曲曲折折不必多言,魏老被送上午门之际,他当年教过的学生,以及布施过的人家,纷纷签字写请愿书。当时轰动一时,百尺血书,万民请愿。
最后,宠妃入冷宫,负责魏老案子乃刑部尚书被罢黜,魏老无罪释放。
这如今请愿血书再现!
矛头直指月茗县主!
他身为西京兆尹,若出了事,不说贬谪,脖子上的脑袋都未必能保得住。
马览大步流星走出。
柳新趋步跟上,此刻也知事情的严重性。
只见马览从后门走出,绕到一无人之地,脸色凝重地看着官署外跪了一地的百姓。柳新低声道:“今早天未亮便已跪在这里。”
“他们跪在这里做什么?”
“清辉楼的东家知道吧?”
“知道,来自绥州的殷氏,谁不知道呀,开业那天我都去了,可热闹了,请了好多大人物来呢,什么国公什么御史,连穆阳侯也去了!”
“他们东家得罪月茗县主了,现在西玄街的核雕技者大多都来了,你说这清辉楼的东家也是厉害,这才来永平多久,就如此得人心,换做其他茶肆东家,要是被关进牢里了,大多都想着自保或是另寻出路了吧?”
“确实厉害!”
……
马览听在耳里,脑门上的青筋突突地跳。却说此时,马览见到一道熟悉的人影,尽管仅仅在街边停留了片刻,可他依旧一眼就认出了是谁。
是穆阳侯身边的人。
他旋即转身,匆匆走回官署。
马览做了两件事。
一是换上朝服,出门向跪在地上的百姓亲自解释来由,并向众人保证三天之内苏家没呈上得力证据,必定释放殷氏。
二是他悄悄遣人去请示穆阳侯。
沈长堂破天荒地的愣住了。
半晌,才渐渐回神,神色不由添了几分凝重。他当即吩咐了来者几句,来者低声应是,又悄然无声地离去。言深说:“侯爷,马览应该是看出端倪来了。”
沈长堂道:“马览是个懂得审时度势的人。”
言深感慨道:“殷姑娘的胆子真是大得吓人,竟想出这样的法子来逼月茗县主。碍于民意,此事苏家想草草了事恐怕是不能了。经此一事,约摸永平无人不知殷姑娘和清辉楼了。”
殷姑娘这手段,委实厉害。
当初在绥州,侯爷遣了孙家明里暗里地锻炼她,如今看来,成果甚佳,也不负侯爷的一番苦心。想来殷姑娘现在还不知道在绥州怎么无端端就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事儿。
“……侯爷?侯爷去哪儿?”
言深一没留神,沈长堂的人就已起身往外走去。沈长堂头也不回地道:“解决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