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屋外相比,偏阁里要暗得多。
陆岚垂着眼,缓步迈入。
偏阁里有层层纱幔,只点了一盏灯,将要穿过最后一层纱幔时,陆岚微微擡了眼,隐约见到有一抹瘦弱的身影。当她穿过纱幔后,眼睛又垂了下来。
面见贵人,目不转视乃永平贵女圈里的规矩。
既然不是李姑娘,那便是其他贵女。
陆岚猜测是玉成公主,横竖是她高攀不起的身份。
她伏地行了个大礼。
“陆岚拜见姑娘,姑娘万福金安。”
岂料此话一出,头顶迟迟没有回应传来。她微微一愣,心想莫非这是要给自己下马威?她心思百转千回,想着去揣摩这一位高高在上的贵女的心思。
然而,她思来想去也想不通。
她连这是哪一位贵女的身份都揣摩不出来,更何况是心思。
忽然,陆岚听到一道笑声,没有任何善意,再仔细一听,隐隐还有一丝可悲之意。她有些愕然,略一擡眼,见到了一双略带尘土的绣花鞋,再往上是绣着梅花的鹅黄袄裙,是不盈一握的腰肢,再是同色系的袄衣,再是……一张她发自内心嫉妒且厌恶的脸。
——殷氏。
小腿一抖,几乎要撑不住颤抖的身体。
陆岚跌坐在地,不敢置信地看着阿殷。
“你……你……怎么会是你?”她来来去去就重复这几字,震惊之色溢于言表。
阿殷平静地望着她。
她慢慢地道:“因为我进了核学,得到你想要的,你便嫉恨我。陆岚,我问你一句,倘若我是永平的贵女,你敢嫉恨我吗?又敢三番四次为难我吗?不,你不敢。”
她缓缓摇头。
“你不是嫉恨我,你不过是自卑而已。你自卑于你的身份,自卑于你的地位,自卑于你的家世,你故作温柔,都不过是在掩饰你的自卑罢了!你的核雕只懂得模仿,从不敢有自己的想法,也因为你自卑!所以你要巴结邓忠,巴结穆阳侯,甚至巴结一个你不知道是谁的姑娘!你认为我身份卑微,甚至不如永平来的你,你还认为我能有今日,靠的是上官仕信,靠的是元洪,不,你错了!”
她炮语连珠。
“我是出身卑微,可我的心从不卑微!我能靠我自己的双手,挣银钱,养妹妹,我活得光明正大!活得潇洒肆意!我做我想做,想我所想,从不认为我比永平的贵女差。你不是输给了我,你只是输给了自己!你如此可悲!还可恨!你见不得比你身份卑微的人活得比你好,你有今日是你活该。我不会同情你,更不会怜悯你。一个存害人之心的姑娘不值得我殷殷的善意!”
陆岚面色惨白。
殷氏的话如同一把尖刀狠狠地插在她的心头,拔出来时带出血淋淋的真相。
她所有嫉恨的源头来自自卑。
也是此刻,她方看到她与殷氏的差距,从来都不是核雕技艺上的差距,更不是身份,而是她发自内心不认同自己。一个人连自己都无法认同,何谈前程?
不,她不愿承认!
她凭什么这般说她?她的底气靠的不过是这座宅邸的主人!
她几欲咬碎一口银牙,道:“你靠的是穆阳候!”
她以为殷氏会反驳她,气急败坏地瞪她。可她没有,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这般安安静静地看着她,如同当初她初来绥州,在客栈里两人相遇,彼时大家都说她即将成为元公的徒儿,是永平来的姑娘,身后有大人物撑腰,所有人看她的眼光都带了钦羡。
她春风得意,仿佛真的成了永平贵女,得到所有人的瞩目。
可即便如此,初遇上她,她一样冷静得没有任何害怕和恐惧,就像现在这样的模样!
她厌恶极了她这副脸孔!
凭什么!
一样身份卑贱,她哪里来这么大的底气!
她吼道:“你反驳我啊!你开口啊!你不是很能说吗!”似是想到什么,她恶毒地道:“你妹妹怎么了?昏迷不醒了吗?”
阿殷面色微变。
陆岚看到了,愈发得意。
“我落到你手里了,我知道我活不长了。可我活不长又有什么关系?黄泉路上,有你妹妹陪着我,我也不会无聊。倒是可怜你了,你那妹妹心心念念着你,可最后却因你而遇险。你后半辈子也别想安乐!”
阿殷道:“陆岚,你真是可悲。我有妹妹,你有母亲,我们一样有想保护的人,你明知这种痛,还肆意而为,你对得住你母亲吗?”
陆岚也色变,咬牙道:“你拿我母亲来威胁我?”
阿殷摇首。
“我不是你,不会跟你一样做这么肮脏的事。”
她蹲下来,目光与她平视。
“在这里,没有人能伤得了我。你想要巴结的人会庇护我,不会让任何来伤害我,甚至只要我的一句话,你那远在永平的母亲,也会因为我的坏情绪而受到牵连。”阿殷微微一笑,道:“更何况如今的你不过是丧家之犬,我一口唾沫就能淹死你。”
陆岚缩在袖子里的手,忽然动了。
一道银光闪烁,刺向阿殷的心口。
可是在离心口只有半指的距离时,却硬生生地停了下来。陆岚觉得自己的胳膊要断了,手腕上的力道大得惊人,仿佛要拧断她的手腕似的。
一声咔擦,陆岚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
手腕一下子软了。
银针堪堪落地,却被一纤纤素手接住。
阿殷对她道:“我告诉过你的,我能靠我自己。”
陆岚瞪大双眼。
她哆嗦着唇。
殷氏居然故意激怒她!
阿殷站起,再也不看陆岚一眼,往外喊了声。
一直侯在外头的仆役如风而至,咧开嘴笑道:“姑娘有何吩咐?”
阿殷道:“告诉你们家侯爷,先留着她。我妹妹身上受过什么罪,我要一一奉还。我从不主动害人,可敢伤我妹妹,恶人也罢,害人也好,我不在乎。”
仆役连忙应声。
阿殷绝尘而去,留下一脸惨白的陆岚。
仆役方才在外头把里面的话听了个七八分,登时了然这永平过来的侍婢,而是穆阳候留给殷姑娘的仇人!既然是仇人了,他也不客气了。
还住什么耳房?柴房都便宜了她!
仆役恶声恶气地道:“来人,拿捆绳子来,把她绑到外面的槐树上。殷姑娘吩咐了,这可是伤了殷姑娘妹妹的仇人!”
登时,有两个仆役进来,擡了不懂反抗的陆岚,直接绑在了槐树上。
仆役是血气方刚的男人,如今又得此女令侯爷心头宝不喜,无需吩咐,羞辱的手段伸手即到。
所以陆岚才羡慕永平的贵女,只要一个眼神,底下的人就前仆后继地讨她欢心。
可是殷氏那么卑贱,她凭什么能得到!
她想要挣扎。
然而越挣扎便被羞辱得更厉害,男人对女人的羞辱,能是什么?这些狗奴才,她做鬼也不放过他们!
阿殷赶回城南医馆。
她让所有男人回避了,然后才掀开了姜璇的衣裳。这一掀,阿殷的手便抖了起来,鼻头一酸,眼泪险些掉落。洁白的肉体上是密密麻麻的针眼。陆岚的心极狠,越是看不到的地方她扎得越狠。倘若她没发现银针,李郎中仅靠把脉又如何能诊断出这些针眼!
她深吸一口气,将眼泪憋了回去。
她整理了情绪,方将李郎中唤了进来。她一一交代了姜璇身上被银针扎过的地方。李郎中道:“这倒是好办了,还请姑娘放心,我立马就开药方。姜姑娘送来得及时,只要好好休养,不会有什么大碍的。”
她点点头。
“有劳郎中了。”
李郎中又道:“不过眼下姜姑娘还在发热,不方便挪动,只能在医馆里等到退热。”
阿殷道:“好,我回去拿几身换洗的衣服过来。”
阿殷离开城南医馆的时候,范好核好一会才鼓起勇气说:“大姑娘,上官家不是起水了么?听荷园烧了个精光。”
阿殷一愣,半晌才道:“是了,今日发生那么多事情,我险些忘记了。”
范好核听了,顿觉心酸,本想安慰几句,可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问:“大姑娘,那现在还回上官府吗?”
阿殷道:“不回了,我留在这里陪阿璇。明日早市的时候再去成衣铺子里给阿璇买几身新衣裳。”她一转身,似是想起什么,又道:“你和虎眼去上官家吧。今日上官家走水,定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虎拳你去穆阳侯那边,我方才与李郎中说的话,你告诉穆阳侯的仆役。”
范好核与虎眼虎拳纷纷应声。
阿殷折返陪姜璇。
李郎中得了江满的嘱咐,也没多说什么,还给阿殷拿了床被子来。阿殷道了声谢。半个时辰后,范好核匆匆折返,脸上尽是汗水。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大姑娘,大事不好了。”
阿殷道:“嘘,小声些,别吵着阿璇了。”
范好核说:“上官家起火时,东家不知怎么的,没有逃出来。等发现时,人已经剩半口气了。现在上官家满城地找郎中。”
阿殷猛地起身。
范好核被吓了一跳。
“大……大姑娘去哪儿?”
“找穆阳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