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江临返港。
他约见了心理医生。
静谧的房间里,他躺在弗洛伊德椅上,在心理医生的引导下逐渐放松闭上眼。
他觉得自己好像站在白茫茫的空地上,全世界仿佛只剩下他自己。
心理医生的语气不疾不徐,轻声发问:“可以跟我描绘一下你看到什么了吗?”
听到这句话,江临脑海里白茫茫的世界开始有了具体的轮廓,绿色草地从他脚下延绵而生,一直连接到远处的树,树下蜷缩蹲坐个小小的身影。
是个小男孩。
白茫茫的世界不仅有了轮廓和颜色,还开始有了声音。
闭目躺着的江临拧紧眉头,说:“好吵。”
心理医生:“是什么声音呢?”
“哭声。”
“你知道是谁在哭吗?”
脑海里的江临朝着小男孩走近,两步远的距离时,抱腿大哭的小男孩蓦地擡头,满脸泪水却警惕地瞪着他。
江临怔楞在原地,他眉头越拧越紧,哑声:“是……我。”
江临在结束心理咨询后,在心理医生的指导下在弗洛伊德椅上睡了半个小时。
他像是失眠已久的人终于入了睡,在醒来后,身体轻松舒适了很多。
他和心理医生约定了下次心理咨询的时间后离开。
当晚,江临先给秦静笙发了港城酒店的定位,然后致电她,主动报备:“BB,我今天回港城了。”
秦静笙问道:“你在内地的工作提前处理完了?”
她记得他之前说这次会在内地待十天,今天是第七天。
江临回道:“为了你,临时回来一趟。”
秦静笙一愣,诧异地问道:“为了我?”
江临嗯了声,郑重开口:“抱歉BB,之前是我没考虑到你的需求,我已经在想办法解决了。”
秦静笙:……
她昨晚会打那通电话,故意让他去买玩具,其实只是让他不要每天打卡似的来找她接吻半个小时的说辞而已,结果他的行动力倒是十分惊人。
秦静笙心情有些微妙,同时又有些好奇地问他:“怎么解决?”
……什么解决办法要跑回港城?
江临回道:“我去见了心理医生,这个问题很快可以解决。”
秦静笙将信将疑。
江临说得一本正经,她却觉得有些扯。
他在说自己的童年创伤那晚,主动吻了她,隔了一个星期,开始无师自通地天天热吻她。
热吻时她清楚的感受到了他身体的反应,她觉得他有障碍的事是假,逗弄她的心才是真。
秦静笙也不拆穿,顺着他的话说:“哦,那祝你早日解决,但在解决前你不要再亲我了。”
她要推进医美医院项目的事,每天很忙的,没时间应对他突击的半小时热吻。
江临不置可否,说:“解决前我也有别的方案。”
秦静笙问:“什么方案?我听听。”
“惊喜,”江临不给她追问的机会,补充道:“说了就不是惊喜了。”
江临在酒店小睡了两个小时,然后让蔡雪翎备车,他打算回京城。
今晚赶回去,明早他可以送秦静笙去上班。
然而当他走出酒店,四五个黑衣壮汉直接迎上来。
为首的人是江父的助理,他微俯着身子,朝停在酒店门口的黑色小轿车做了个“请”的姿势,笑道:“三少,江先生要见您。”
江临眯眼看着助理身后跟着的四个壮汉保镖,短暂地沉默后,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地擡脚迈向黑色的小轿车。
他太懂了他父亲这封建皇帝的做派,他父亲要见他,不管他愿不愿意,这群人绑都会把他绑过去。
事发突然,胜算有限,他放弃徒劳的挣扎。
那就去见见,看他到底要说什么。
车子一路驶入半山腰的江家,助理将江临带到江父的书房。
江父一身丝质睡衣,坐在宽厚的皮椅上,食指与中指间夹着根燃了半截的雪茄。
缭绕的烟雾掩着江父那不好看的面色,他冷哼了声开口:“逆子,全家只有你不在意我的身体。”
江临就立在书房入口两步远的位置,没有朝江父走,一副随时会转身离开的姿态。
他知道他父亲这话的意思是指他那次昏倒住院,不让江家人离开医院守着,只有他违抗了他的命令离开了。
江临扫了眼江父手里的雪茄,漫不经心地回:“阿爸身体应该是好全了。”
江父雪茄往沙发区点了点,示意江临坐过去。
江临仿佛看不懂,一动不动。
江父冷笑一声,沉声道:“你是翅膀硬了,非要跟我对着干?”
江临懒洋洋地回:“冤枉啊,晚上十一点,阿爸突然说要见我,我二话没说就来了。”
江父拿雪茄的手放到桌面上,露出自己的脸,压抑着怒火说:“你也知道现在是晚上十一点,你离港做什么?”
他直接点明:“你不要以为你的小动作我不清楚,你用章修明的名义暗地里搞投资,我可以睁只眼闭只眼,但你现在打算把重心转移到内地,我不同意。”
江临没有太惊讶。
江父在港城算得上只手遮天的存在,他有心查谁,没有他查不到的。
江临也不否认,笑了笑,回:“没想到阿爸日理万机,孩子无数,还有时间关注我。”
江父听出江临话里的阴阳怪气,面色越发不善,厉声道:“我再重复一遍,我不同意你把重心转移到内地,你不打算要自家的家业了?”
江临一针见血地指出:“你明明希望我们兄弟和睦,但在家业上却总是让我们各自为营,让我们明争暗斗。”
他轻笑反问:“阿爸是真打算把家业给我,还是希望我不要离开港城,永远活在你的掌控里?”
江父目露欣赏,语气反而缓和了,平静道:“阿临,其实比起事事周到圆滑的阿泽,我更欣赏你,你更大胆有冲劲,你是这么多儿子里,最像年轻时的我的那一个。”
江临的心猛不丁的被这句话扎了下,脑子里不受控地浮现出母亲歇斯底里的样子。
母亲厌恶地看着他,说他一点也不像他父亲。
此时此刻,他的父亲却说他是最像他的那一个。
嘲讽如决堤的潮水,将他淹没。
江父继续说:“阿临,我有想过要让你继承江家的家业,但前提是,我要看到你的诚意。”
江临知道江父观念老旧,就想守住港圈这一块地,也知道无法说服他,索性不说。
江父自以为是抛出了可以困住他的饵,然而他根本不感兴趣。
他不愿意再顺着江父的意愿行事,活成江泽那样听话的傀儡,在江家这些年的日子,他已经累了。
他撒了这么年的网,到收网的时候了。
江临心里的潮水终于溢出,他回应起了江父前面说的话:“你说我是最像你的那一个,但我妈说,我跟你一点也不像。”
他看着江父:“我妈,你那郁郁寡欢早逝的第二任妻子,阿爸还有印象吗?”
江父刚缓和的面色一沉,喝止道:“我找你来是说正事,不是聊回忆。”
江临嗤笑了声:“阿爸真是日日常新,每天都在见新人,奔赴新人生,从不回忆过去,可我不一样,我常常回忆。”
或许是白天在心理医生的帮助下见了幼时的自己一面,有些压抑在心底很多年的话变得不那么难以启齿。
他看着江父,问:“你可以喜新厌旧,但为什么不能在她还是你妻子的时候,对她好一点?你哪怕能对她稍稍上点心,她不会变成一个疯子。”
哪怕是在她说话的时候,认真听回应两句。
哪怕是随手给她买上几件不重样的礼物。
哪怕是在和她离婚后,再去和其他女人纠缠。
被人顺从了一辈子的江父哪里能忍受儿子对自己这样说话,猛拍了下桌面,烧尽的雪茄灰落到桌面,他厉声道:“我对你妈好不好,那是我跟你妈之间的事,我是你老子,轮不到你来指点我!”
江临越发冷静,面色没有半点波澜,说:“我没有要指点你,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不想也不会成为第二个你,如果我爱一个女人,我会认真专一的爱她。”
会认真听她说话,会去了解她的喜好。
爱她的时候只爱她,不会去看别的女人。
江父暴跳如雷,气得起身,随手拎起手边的烟灰缸砸过来。
江临灵敏避开,水晶烟灰缸碎了一地。
江临说:“阿爸,马上十二点了,早点回房睡吧,别让雪姨等久了,免得她寒了心变成第二个我妈。”
说完,他转身去开书房门。
江父胸膛起伏,扬声喊道:“你敢走!”
江临置若罔闻,用行动来回应。
江父气得拍桌,放狠话:“江临,没有我允许,你哪也去不了!”
他怒不可遏:“真当自己翅膀硬了是吧!这个家现在还是我说了算!”
在江家的确是江父说了算,都晚上十二点了,还有一帮壮汉随时待命,将江家大门堵得死死的。
江临无语地扫了他们一眼,根本没有硬碰硬的打算,大长腿直接迈向他在江家的房间。
他折腾了一天也累了,他只是不想再和江父多废话,并没有要孤身一人突破重围,深夜出逃的打算。
他明天再走。
……可惜明天没法送BB去上班了。
江父听闻江临直接回房间睡了,怒火散了些。
觉得江临虽然叛逆有脾气,但心里还是忌惮他这个父亲的,于是撤了大部分盯着江临的人手。
第二天早上,江临很轻松地离开了江家,然而他却没能离开港城。
江父不许他离港是真的。
他申请的私人航线被拦回来,购买普通航班机票,出票后被航空公司联系取消,直接去机场柜台表示无法出票。
他想走陆路过关又被拦,随时随地会冒出江父的人,将他拦截。
他折腾了一整天,没能顺利离港。
不得不承认,在现在的港城,他父亲依旧是只手遮天的存在。
三天后,京城。
开完新品选题会,市场部的主管向坐在主位的秦静笙骄傲汇报:“老板,你为了歌笙拍摄的新品广告,在全平台的播放量破亿,截至昨晚二十四点数据,Q3季度的销售额已经突破Q1、Q2,全平台话题热度都很高,你用过的那四款产品被网友们称为千金色,直接卖爆!”
全场祝贺鼓掌。
有人提议道:“老板,不如趁热打铁,再做个千金系列,有现成的话题热度,数据一定很好!”
秦静笙在网友眼里,是货真价实的名媛千金,社交平台的留言,除了颜值粉,都是发表着“你生我梦”的言论,对豪门生活羡慕猎奇的网友。
所谓的千金色,是他们可以轻松拿下的秦静笙同款。
秦静笙持保留意见:“这个再议,一次是稀奇,多了就乏味了,你们的思维不必被千金色框住局限,我期待你们更有新意的想法。”
她近期忙着医美医院的改建,心里有联动的想法,但还没具体成型,不打算贸然地提。
秦静笙否定了提议,不忘给予认可和鼓励:“Q3还没结束,我相信你们还有更亮眼的数据给我看,现在这个数据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离不开大家的付出,大家辛苦了,今晚我请客庆祝,地点你们选,没空参加的去挑个小礼物,我买单。”
会议室瞬间沸腾,大家鼓掌起哄,高呼着:“老板大气!谢谢老板!”
秦静笙是富养长大的,她在物质上从来不缺,创立自己的公司后,没有苛刻过员工。
一开始她的工作室没人看好的,大家觉得豪门千金创业,一般是玩票体验生活,尤其是像她长得这样漂亮,心思更不可能在事业上。
入职后才发现,老板不仅漂亮有想法,公司氛围好,工资高,只要认真工作,绝对不会被埋没。
大家对秦静笙这个老板,已经是心服口服。
会议结束,秦静笙起身回自己办公室,莫琪跟在她身侧,笑嘻嘻地问:“老板,晚上聚会庆祝能不能带家属啊?”
秦静笙看了她一眼,反问:“你恋爱了?”
莫琪摆手:“不不不,我没有,我是想问你带不带家属,把你男朋友喊上嘛,公司上上下下可多你们的CP粉了!你带上江三少,给CP粉们放放饭呗。”
秦静笙怔了下,这才想起说要给她惊喜的江临,已经消失几天了。
她近来实在太忙,因为法拍楼改建,一直在和消防局各种局打交道,还要处理名下网红经济公司大批网红被挖走的事,忙得不可开交,他不出现,她自然也没找过他。
秦静笙短暂的失落,很快消散。
他不出现也好,她最近太忙了,没空应对他临时起意的半个小时的热吻。
秦静笙看莫琪这副八卦的样子,说:“行,我晚上带家属。”
“真的吗?”莫琪来劲了,“我现在去群里吱一声,我保证今晚的聚会一定没人缺席!”
秦静笙笑了笑没说话,回了自己的办公室后,给温雅发了条微信询问:今晚有空吗?
她最近晚上饭局不断,和温雅也很长时间没约了。
带上自己的闺蜜,怎么不算带家属?
温雅估计在忙,秦静笙等了会没等到她回应,就去处理自己的工作了。
没多久,秦静笙收到快递电话,说她有包裹需要签收。
鉴于秦静笙几乎不会网购东西送到公司,莫琪怕是什么重要物品赶紧给她送到了办公室。
莫琪好奇地问了一嘴:“老板,买了什么啊?”
秦静笙思索了下,半点印象也没有,她的注意力依旧在屏幕上的整容业的名医上,头也没擡地回:“不知道,你帮我拆了。”
莫琪应了声,动手拆开了快递箱,原本想帮秦静笙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送她面前,再把快递盒给扔掉,结果刚拿出来看清楚包装上的字后,她愣了下。
几秒的时间,她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好几圈,仿佛偷窥到了老板的隐私秘密,耳廓泛着尴尬的红。
一番天人交战后,莫琪瞅了眼专心工作的秦静笙,轻轻将东西放回了快递箱,原封不动地拿胶带粘了回去。
她将快递放到会客区的茶几上,清了清嗓子,很浮夸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表演痕迹很重地说:“哎呀老板,我刚想起我还有点工作没处理,我忙完再来帮你拆快递哈。”
说完,一溜烟地出了办公室。
秦静笙凝神在看医生名单,没有在意。
一个医院除了硬件设施,最重要的是医生,秦老爷子是有名的内科医生,秦氏在秦宏恺是带领下迅速发展成遍布全球的综合性医院,在心脑血管和各种疑难杂症上颇有建树,但医美这一块相对薄弱。
一来是秦宏恺对这一块兴致缺缺,早年将医院做起来后,重心转移到了医疗器械和药品的研发上,二来是医美整容发展起来是近些年的事。
张德华显然也不看好这个领域,才会把这个项目交给她。
而她并不是只对整容感兴趣,她想以这为切入点,帮助那些因为意外事故而毁容的人,重新找回自信。
她要在等大楼改建完成前,找到能坐镇的名医。
秦静笙整理出了一批感兴趣的医生名单后稍作休息,这时手机响了响,她以为是温雅忙完回她消息了,摸过手机一看,发现是江临。
江临问她:收到了吗?
秦静笙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之前收到的快递是江临送的,她回道:收到了。
回完擡眼看向茶几上的快递盒。
……这就是他说的惊喜吗?
秦静笙起身去拆快递,从快递盒里掏出来粉粉嫩嫩的包装,她定睛看向包装盒上的文字,才发现是那天她给江临列的清单。
她回忆起莫琪夸张的反应,估计是看清楚是什么。
……这算什么惊喜,这分明是社死。
手机又响了,是江临发过来的微信语音。
秦静笙黑着脸点开。
江临:“我在港城有事,最近先不去找你了,你先用着,用坏了给你买新的。”
秦静笙回想了下,自己有些戏份是不是演得太过了,才会给江临制造出自己仿佛能几天用坏一个玩具的形象。
她很无语,于是回了他六个点点点。
江临没再回复。
秦静笙巴不得他别回她。
午休时,温雅直接回了个电话过来:“刚忙完,才看到你消息。”
“猜到了,”秦静笙又问了遍:“晚上我工作室庆祝聚餐,你要不要来?正好我们也好久没约了。”
温雅有些讶然:“你找我就是为了聚餐?我还以为你是要请我吃饭,让我明天陪你呢。”
秦静笙有些懵:“明天陪我?”
温雅回:“对啊,明天不是二十八号么?我陪你去林家吧。”
秦静笙这才恍然,明天是晏初的忌日,她之前答应了林父林母一起拜祭的事情。
温雅更惊讶,猜测问道:“笙笙,你该不会是忘记了吧?”
秦静笙的确是忘记了。
她忽然意识到以前每一年到忌日那天前后时间都会难过,而今年竟然要在温雅的提醒下才记得。
有些东西在不知不觉中放下了。
第二天,按照约定,秦静笙和温雅陪林父林母祭拜林晏初。
林父林母在坟前哭得伤心难耐,仿佛依旧沉浸在失去儿子的伤痛中。
秦静笙看着他们这副伤痛的样子,回想起石宇拍给她的,林家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样子,她觉得非常割裂。
她给林母递上纸巾擦泪,开口问道:“有件事我想问一下叔叔阿姨。”
林父拍抚着林母的胸口,给她顺气,回道:“你问。”
秦静笙直直的看着他们,淡声问:“晏初有哥哥或者弟弟吗?”
林父愣了下,眼神躲闪地看向林母。
林母眼神闪烁了下,用纸巾抹干眼泪后开口:“事到如今我也不瞒着你了,我跟你林叔的确还有个儿子,他是晏初的双胞胎哥哥。”
秦静笙面色没什么起伏,继续问:“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也没有听晏初和你们提起过?”
林母回道:“怪我和你林叔没有能力,刚生下他们兄弟俩的时候一穷二白,没能力养活两个孩子,幸好遇到户有能力有爱心的好人家,把哥哥带去港城养了,这些年同我们从没有往来联系,晏初直到离开都不知道自己有个双胞胎哥哥。”
秦静笙又问:“那现在呢?晏初去世了,您打算去见见这个儿子吗?”
林父林母交换了下眼神,林母才回道:“其实近些年我跟你叔主动联系过好几回了,但那孩子多少还怨恨我们小时候抛弃了他,不愿意再和我们一起生活了。”
秦静笙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安抚了林母几句,不再多问了。
扫墓结束,她和温雅把林父林母送回了林家。
离开林家后温雅感慨道:“果然人死不能复生,我就说了,现在又不是古代,怎么可能会出现死遁。”
秦静笙只是顺着她的话点了下头。
温雅忽然说:“要论替身,有谁能比得过林晏初的双胞胎哥哥?”
秦静笙笑了笑,继续顺着她的话回:“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