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准顿了一下,便转回来弯下腰,将高跟鞋摆到柜子里,随后语气自然地同王金玲打了一声招呼。
对方慢慢从楼梯上走下来,到门厅的时候站稳,双手交叠着,这次看向了凌羽:“……小羽也来了?”
凌羽拎着礼物袋子,点点头,没什么表情。
陈准顺手接过了她手里面的东西,对王金玲说道:“诗语的同学们都来了?”
“在楼上,”王金玲又看向凌羽,“他们刚坐下吃饭,你们过去一起吧。”
陈准带着凌羽上去。
女孩子们正围在大桌子前,看到他俩都纷纷转过头来,房间静了一瞬间,陈诗语倒是先站了起来。今天她还化了妆,穿着缎面蕾丝白色公主裙,可能同学都在,看见他们竟有点腼腆,哥哥姐姐轮番喊了一遍。
孟姨过来加了两份餐具,随后又出去了,王金玲没有过来。
吃完东西,凌羽过去和陈诗语说了几句话,偏头看到陈准被其他人拉着在玩游戏。
凌羽最后拍了拍陈诗语的手,静悄悄出去了。
拐角是公共洗手间,凌羽没关门,低头洗了好一会儿手,随后对着镜子补了补口红。
凌羽觉得自己的面相同上学时也不太一样了,唇是略浓稠的颜色,衬得皮肤更白,眉眼间的利落感更强,她看着看着,镜子的边缘又闪过一张女人的脸,细眉鹅蛋脸,眼角有岁月的痕迹。
两人在镜中对视了一瞬,凌羽便掀起眼皮仔仔细细地瞧她,但王金玲避闪了她的目光。
凌羽先开口,声音很轻:“你觉得我们长得像吗?”
王金玲沉默了一瞬,说道:“你和你爸更像。”
“第一次在医院见我,你也这么说。”
提起这个人,她们两人就注定会想起一些糟糕的回忆。偏偏王金玲每次都绕不过去,所以她只能很生硬地转移了话题:“孟姨切了水果,在楼下客厅里,下去尝尝?”
凌羽跟着她往楼下走,刚走下去,就看到孟姨在茶几旁站着,隔着落地窗往外面瞧,自言自语道:“好像是下雨了……”
“太太,”她转头看向王金玲,“我出去看看?”
王金玲有点不在状态,过了两秒,孟姨重新喊了一声,她这才反应过来,点点头,又弯腰把桌子上的果切往凌羽那里推了一推。
凌羽坐在沙发上,垂眼瞧了瞧,没说话。
“小羽,”王金玲瞧着自己的手背,“看见你才觉得时间过得很快。”
“你以前就这么高,”她用手比画了一下,“哪里都不去,天天在巷子口等着我下班。”
凌羽终于看她:“我以前很乖是吗?”
王金玲点点头:“对,街坊邻里的这么多小孩,就你最乖,以前觉得活着没意思的时候,看着你这么小,也就熬过来了……后来把你交到你姑姑家,她家那时候做餐馆,比我们当时生活要好多了——”
“下班的时候你给我买过那些小礼物,”凌羽打断她的话,“花生的模型,打开是唱歌的蛐蛐,你有印象吗?”
王金玲一愣,不懂她为什么这么问:“买过什么我都忘了。”
凌羽垂下了眼睛。
“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很多事情我都没给你说过,其实我在现在这个家没有什么话语权,她爸爸这么些年不着家,在外面干什么,和谁在一起我也管不着……但你那边,每年我有寄生活费,你姑姑告诉了你没有?”
凌羽笑了:“你想说什么?”
“小羽,”王金玲语气有些迟疑,“我记得上次在医院,你也是和诗语哥哥一起去的。”
“嗯,”凌羽承认,“我和他在一起了。”
王金玲没有很惊讶,只是眉头愈皱愈紧。
“怎么?”凌羽声音很轻,“觉得我很不像话?”
“你怪我是不是?但小羽,不要拿自己的终身大事开玩笑,万一……”王金玲没说下去。
“万一什么?”凌羽说,“你在担心我,还是担心你自己?”
如果说往日的疑问和顾虑是模糊的、隐约的,那此刻一切的答案都清晰了起来,它就在其下呼之欲出。
凌羽站了起来,问她:“在你心里,我和陈诗语是一样的吗?”
王金玲一愣。
凌羽自嘲一般道:“不一样,是不是?”
“不是的,小羽,”她下意识地反驳,“你们都是我生下来的,手心手背都是肉,哪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
“假话。”凌羽再次打断她。
“小羽。”王金玲也跟着站了起来,想去拉她的手,下一秒被凌羽躲开了。
凌羽问她:“那个醉鬼从小打我,你走了之后,他不给我衣服穿,下雪天把我赶出门,现在每年我还要给他上坟,你告诉我,他爱我吗?”
王金玲眼圈慢慢红了,露出一点悲哀的神色:“你恨我是不是……”
凌羽想,她实在是个胆怯的女人。
她年轻时期真漂亮啊,腰身纤细,喜欢穿裙子,浅粉色纺纱层层叠叠斜着绕到裙尾,街坊邻居也都夸赞她,凌羽把这些夸赞记在心里,小孩子也会因为母亲的美丽而感到骄傲。
王金玲年轻时,是哪里来的勇气让她独身嫁去陌生的城市,凌羽不知道。但后来她离开,又再次回来,一定是因为她。王金玲一定是爱过她的。
门外是哐哐的声响,一定是他又喝醉了,王金玲抱着她,声音发抖,她问她要不要开门。那时候,是年幼的凌羽斩钉截铁地告诉她,她说,妈妈不要开门。
没人觉得一个醉鬼死在雪地里有什么奇怪,但足以把王金玲所有的勇气耗尽,她远走他乡,余下所有的时间都在胆战心惊。
看着她的眼泪,凌羽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是人生中第一份无条件的爱,她拥有过,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有缘故地消失了,转移了。
她被抛弃在了雪夜里面。
凌羽曾经百思不得其解,现在终于接受了,王金玲的爱排在了胆怯之后,排在个人利益之后,排在另外的女儿之后。
是她自己从雪夜里面独自走出来,重新走到了王金玲的面前。
“我恨你做什么,”凌羽说道,“我不恨你,也不会再耍手段,拿这种事情报复你。”
王金玲去拿了桌边的抽纸,轻轻擦了擦眼泪,她擡起脸来,刚想说什么,孟姨就从门外进来:“外面雨下大了,太太,我去把花草搬到阳光房里。”
“好,”王金玲下意识地偏脸,避开了孟姨的目光,她整理好神色说道,“我去给张叔打个电话,下雨了,让他待会开车把诗语的同学送回去。”
说完孟姨出去了,顺便将门关上,稀疏雨声被挡在外面。
凌羽走到了门口,换完鞋后,又听到王金玲喊她的名字:“小羽。”
凌羽回头。
王金玲说:“他爸爸向来宠儿子,但我这边不好解释……”
“那就不关我的事情了,”凌羽声音很轻,“陈准是我自己选的。”
她的手扶住了门把手,又重复了一遍:“陈准是我自己选的。”
凌羽没有再看王金玲,她推开门走了出去。
秋雨寒凉,从门厅走到院子的大门口,中间有数十米是没有遮挡的,但她走得很慢,凉意有透过衣服贴到皮肤上的趋势,这反倒让凌羽感觉到了痛快。
但没走几步,凉意突然停止。
凌羽的头顶上方移来了一把伞,遮住了飘来的雨点,陈准握着伞柄,低头看她,神色有些紧张:“凌羽,你还好吗?”
她瞧着他,不说话。
“我看到你下去,不好跟过去,”他说,“但是等了一会儿你又不上来……你怎么不打伞?”
凌羽突然问他:“你为什么喜欢我?”
陈准被她问得一愣。
雨点滴滴答答落在了伞面上,风过来,水滴乱晃,凌羽的脚踝有点潮湿。
陈准把伞往她这里靠了靠,自己的半边肩头露在外面,他真的在认真思考,随后看她:“就是喜欢了。”
他声音低低地:“我给不出理由。”
雨滴打在他的肩头。
凌羽把伞往他那里推了一推,语气柔和:“那我们回去吧。”
陈准说了一句好,伸手揽住她的腰。
车子就停在外面,他是小心翼翼地带着她往前走,只是凌羽的步子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走到车前的时候她把他的伞拽掉,开始揽住他的脖子,亲他的下巴,在他唇角留下很显眼的口红。
他的车子上盖满了水珠,凌羽的后背压在车门前,潮湿弥漫了过来,手肘碰到了车镜,雨痕在镜中滑过。
她的脸颊也滑过雨痕,她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我以后也会好好待你的。
陈准的心弦在缓慢地震颤。
他抱住她,想替她遮住雨,但两人都察觉到了冷,随后陈准打开车门,两人坐了进去。
凌羽又抱住他,湿漉漉的面颊彼此相贴,吻了几分钟,车窗开始有了浅淡的白汽,把他们朦朦胧胧地遮住,凌羽这才推开他,用手背,把她蹭到他唇边和下巴上的口红擦干净。
热风吹了过来,贴在鬓角的头发缓缓变干,车轮碾过浅浅的水坑,“哗啦”一声响。
穿过水雾。
大雨就这样被他们抛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