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晓慧在国庆放假前一天晚上就兴奋得睡不着觉,念念叨叨计划了假期的每日行程,临走之前还问凌羽:“到时候我给你发定位,一定要来找我玩儿。”
“我看心情,”凌羽面对她是一副惯常的态度,一边说一边帮她把行李箱拎到楼下,然后微笑挥手,“祝你假期愉快。”
送走孙晓慧后,宿舍终于安静。
七天假期,凌羽没有选择回家,只给姑妈打过去一个电话说了一下近况。宿舍里除了她,就还只剩下杨陶。
凌羽闲不住,什么又都想尝试,拿到薪水后,便结束了在便利店的工作,转头去了剧组当群演。
海城有影视基地,她前段时间在路上走着被人拦下拉进了通告群,因为形象好,就被安排当了两天群特和大前景,报酬颇为丰厚,只是要交手机,白天几乎和外界断了联系。
工资日结,干了四天之后凌羽就从剧组回来了,趁假期还没结束,就邀请杨陶一起逛逛街,顺便一起吃顿饭。
两人在商场里挑选衣服。
凌羽给导购说了一下型号,从内衣区域里挑选了两件文胸。试衣服的时候,她喊杨陶进来:“扣子有点扣不上。”
对方的手指很冰凉,碰到她的后背,凌羽下意识往前倾了倾身子。
杨陶:“是不是有点紧?”
“嗯,有点,”凌羽脱了下来,“我对自己的型号摸不太清。”
“那你等会儿。”杨陶掀帘子出去,过了两分钟又拿了几件文胸,让凌羽分别试一试。
杨陶:“你以前没试过么?”
凌羽不知道怎么去回答。
她来到姑妈家里的时候,还是个小女孩,后来身体逐渐发育,自己也逐渐有了这方面的意识,所以总会微微佝偻着腰,避免一些尴尬,但同龄的班级女生似乎没有这种烦恼。
凌羽发现她们衣服里面总是穿着一件小背心,隐在浅色的T恤里,能看见鲜亮的内衣边缘,或者在脖颈处系着的蝴蝶结。
凌羽那时刚来姑妈家,不好张口要东西,但知道姑妈也是女性,她在等待姑妈发现她作为小女孩的窘迫。
但姑妈在这方面向来粗心。
“我都是自己来买,”凌羽说道,“小时候赚的钱不多,只能买换季处理的牌子内衣,型号要么大要么小,穿上舒不舒服只有自己知道了。”
试完内衣,凌羽又去拿了一件西装外套在自己身上比画了一下,转头问杨陶:“好看吗?”
杨陶说好看。
凌羽翻了一下领子,挑起了里面的标签看了一眼:“价格也很好看。”
“去试衣间试一下吧。”杨陶说。
凌羽在里面换衣服,同外面等待的杨陶聊天:“我从小住在姑妈家。其实别说买衣服,刚上来的时候,家里有好吃的,姑父和姑妈都会偷偷藏起来让表弟吃,不让我看见。”
杨陶掀开帘子,帮凌羽把压在衣领下的头发勾出来。
杨陶今天穿的衣服很宽松,袖口也肥大,凌羽侧了侧脸,清楚地看到她的衣袖滑落到臂弯处。
但是对方很快就把袖子拉了回来。
凌羽顿了一下,移开眼睛继续说道:“我起初还会觉得很委屈,但是后来就不这么想了。能收留我,已经算欠了别人的恩情,站到他们的角度想想,自己家里有好东西,还要防着外人躲起来偷偷吃,也挺闹心的。”
杨陶在一旁打量她身上的衣服,表情平静无波。
凌羽在镜子里和她对视,然后挑了一下眉。
杨陶说:“很适合你。”
凌羽问她要不要也试一试,她和杨陶的身材差不多,只是穿衣风格略微有些不同。
杨陶拒绝了:“我不去试任何超出自己消费承受能力以外的东西。”
“万一很合适呢?”
“我怕的就是合适。”
凌羽懂了,转身进了试衣间。
最后她决定要买。凌羽和杨陶不一样,她从不吝惜为自己花钱。在得到薪水后,她经常会为自己买一些昂贵的衣服和化妆品,她享受这种“配得感”和“弥补感”。
拿着衣服去前台付款,排队的时候凌羽看了一眼手机,孙晓慧和江予言都给她发了定位。
她扫了一眼正准备摁熄屏幕,这时孙晓慧又给她发过来了一段视频,紧接跟着两条信息——
「简直就是他们艺术学院的聚会」
「竟然还有人带着画板来写生」
凌羽点开了这段时长只有五秒的视频。
现在是下午五点多,镜头里的天色还算明亮,很多人在一个庭院里,孙晓慧给她拍了靠墙的一个花架,下面摆了几张木制小桌,小桌旁围坐着聊天的男孩女孩们。
孙晓慧的镜头特地在江予言身上停了一停。他靠在花架下的藤椅上,在和镜头外的人说话,随后场景转换,旁边人的侧脸在移动的镜头里一闪而过,只能瞥见模糊的面容,最后画面停止在一堆画板上。
凌羽把进度条往回拉,暂停,辨认,然后又重新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有一个非常不幸的消息。”凌羽擡头。
“哦,”这次轮到杨陶挑眉,“我猜是我免费的晚饭泡汤了。”
“下次,”凌羽保证,“下次一定。”
两人一起去等地铁。
“东西给我吧,”杨陶将凌羽拎着的两个购物袋转移到自己右手中,“我帮你带回宿舍。”
“你这样让我非常愧疚。”
“把好听的话攒一攒,待会儿用到正途上。”
凌羽想笑又忍住了:“好的遵命。”
往学校方向驶去的地铁先来到,杨陶挥挥胳膊,率先进去。
凌羽看着门关上才转身。她按照孙晓慧发过来的定位导航,需要乘坐相反方向的地铁,头顶提示牌上显示下一班车即将到达。
她被身后的人群裹挟着进去,车上早就没有座位,凌羽拉着扶手,目光扫过旁边一排乘客,落在他们同样拉着扶手的小臂上。
男人,女人,皮肤黝黑、枯黄或者白皙。上班的居多,将衬衫袖口挽上去,露出精致的腕表,露出手链或者带金饰的红绳。也有像她一样的,除了一个绑发的黑皮筋外,手腕处干干净净,没有任何装饰,只剩下青筋和血管,温热的血液隐藏在其中缓慢流淌。
凌羽还在想着杨陶。
杨陶最热的天也穿长袖,手腕上从不带配饰。从她的腕骨再往下,是交错的伤疤,刀痕一道交叠着一道,细细密密,像灰色树的生长纹,触目惊心。
凌羽不是第一次看见了。
但她不会主动询问缘由,因为杨陶从来不会询问她。不会询问她为什么哭泣,为什么被抛弃,又为什么对别人好奇。
凌羽要在终点站下车,距离定位的地方还有一段距离,出来就是靠海的公路,打车比较困难。
孙晓慧在地铁上就给她打了电话,说在A出口处接她。等凌羽坐电梯出来时,果然看见前方十来米处停了一辆车,孙晓慧在旁边站着左顾右盼,看到她后开始招手。
凌羽走过去握住后门车把:“专车接送,这么隆重。”
“可不是,”孙晓慧制止住她的动作,“你坐副驾。”
凌羽闻言往前走,打开车门,看到驾驶座上是江予言。
他提醒她:“安全带。”
凌羽照做,孙晓慧在后座和她说话,她有一下没一下地应答着,不到十五分钟就到了目的地。
章博宇坐在烤架前,拿着扇子用力挥了两下。
升起的烟雾总是和他作对,他又挥了两下,突然感觉嗓子有点痒,偏过脸刚想张口,一阵风就跟着过来,而烤架上的白烟也随之转变了位置,方才松散的烟雾此时利索地像一个巴掌,逆着方向就呼到了他脸上。
他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憋到脸发红的时候,有人递给了他一瓶水,还贴心地拧开了盖子。
章博宇接过来就是一顿猛灌。
等喘过气来,他就看到陈准已经坐到了自己旁边,单手戴上了手套,握着钳子拨动炭火。
“还是你好,愿意过来关心濒死的我,”章博宇擦了擦落在衣服上的水珠,“言哥呢?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陈准捏着铁签,将烤肉一点点翻转过来:“觉得我好,然后下一秒问言哥在哪。”
章博宇刚想“哈哈”两声,张嘴又是一阵咳嗽。
陈准又说:“他和另外一个女生去接人去了。”
“接谁,男的女的?”
“不知道,”陈准不太感兴趣,“我没去,但是把车借给他们了。”
江予言原本是喊陈准一起去来着,但是有一个女生拉住了他。
应该是同专业的同学,只是名字对不上脸,她说她在上大学之前就知道他,在期刊上看到过他的作品,很是喜欢。
陈准说谢谢。
对方又说加个微信吧,有很多问题想要请教。
陈准说手机没在他这儿,对方一愣,说哦,然后拿了自己的写生作品给他看。
陈准便和她交谈了两句。他高考毕业后被邀请去画室当过一段时间助教,所以交谈时尽量言简意赅,也自认为话里没什么笑点,但是女生总是捂住嘴巴笑个不停。
陈准就不怎么说话了。然后喝水,继续喝水,借故上厕所,回来的时候帮章博宇烤肉。
院子里有大概不到二十个人,大部分都是一个学院的同学,或者是同学的朋友,大家一起把院子的桌子拼成一个很长的摆桌,然后落座。桌子旁边有一个遮阳露台,天色一黑,上面挂着的LED灯串全亮了起来,露台摆着的音响和乐器开始发挥用途,好几个人轮番上去鬼哭狼嚎。
坐在陈准右边的还是方才那个女生,她对他说烤串好辣,辣得她吃不下去。
陈准将自己还没动过的烤串盘往她那里推了一推,转头继续同左边的章博宇说话。
“言哥回来了。”章博宇边吃边含糊着说,将自己的烤串递给他。
“我不吃这个,”陈准拒绝,“怎么没看见他。”
“刚刚来这了,现在应该去拿烤肉了。”
陈准刚想转头,右边的女生又戳了一下他:“不好意思,我拧不开这个瓶盖。”
冰镇过的小瓶装可乐,外面覆了一层水珠。
他接过来拧了一下,听到“噗嗤”一声的气音便放回到桌子上。
可乐瓶里细密的气泡争先恐后涌现了出来,女生刚拿起来就“哎呀”一声,将溢出的饮料放了回去。
陈准对章博宇说:“咱俩换个位置。”
章博宇说行,陈准便坐到他的位置上,他擡起胳膊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方才残留了一点饮料的液体,还有些黏腻。
斜对面有人递过来一个塑料小盒,巴掌大小,里面装着五袋独立包装的湿巾。
他接过来,说了一声谢谢。
对面没回应。
陈准拆开包装袋的动作没停。
过了两秒,他擡眼望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