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旦扶裴英娘回内室坐下,和她解释:“这个太孙之名是拿其他东西换的,关系到武家人的前程,你不必担忧,更不需要有任何压力。”
裴英娘瞪他一眼,这句话应该早点说,问他:“是征兵的事?”
李旦点点头,“和征兵有关,还涉及到突厥。”
女皇明白民间百姓怀念李唐皇室,皇位迟早要还给李旦,到那时,武家的下场可想而知。所以她重用武承嗣,任命他为行军大总管,希望武家诸王能够及早建功立业,积累政治资本,掌握实权,这样在她百年以后,他们说不定还有其他出路可走,至少不会毫无反击之力。
可惜武承嗣征兵月余,只招到几百个居无定所的闲汉,可想而知,武承嗣上了战场以后,底下的士兵根本不会听从他的调派。
为了尽快解决契丹人的叛乱,上个月女皇册封一支归附的突厥部落酋长为左卫大将军、归国公,赏赐金银财宝无数,粮种四万斛,彩缎五万匹,农具铁器数万斤,暗示和其联合,一同讨伐契丹。
酋长收下女皇的赏赐,要求为自己的儿子迎娶唐室公主,若是女皇应允和亲,他立刻出兵和武承嗣左右夹击,诛灭契丹。
女皇果断答应酋长的要求,但是她并不准备挑一个宗室女远嫁突厥,而是从武家诸王中挑选出一位年轻的侄孙,送往酋长的部落,要侄孙迎娶酋长之女,完成政治联姻。
女皇的侄孙带着丰厚的彩礼到了草原,酋长大怒,他要求和李氏联姻,而非其他人。他扣下侄孙,折辱使臣,叫嚣要帮李氏恢复江山。
契丹人挥刀南下,势如破竹,当地守军兵败如山倒,突厥这支部落也反了,纵使英明睿智如女皇,雪上加霜之下,也不免焦头烂额起来。
除了执失云渐以外,其实朝中还有几个熟知突厥人习性的大将,数次抗击突厥,胜多败少,可惜他们牵连进宗室叛乱中,早就被女皇下令杀害。
眼下执失云渐要防守复辟的突厥王室,无暇分身,契丹和归附的酋长部落先后燃起烽烟,情况危急,女皇性情刚硬,不愿服输,派出子侄领兵四十万前去征讨酋长率领的部落。
不到一个月,全军覆没。
接连几次派兵,无一例外都大败而归,契丹人的刀锋离神都越来越近,接连有部族以匡复李唐的口号起事,女皇无奈之下,再次确立李旦的皇太子地位,任命他为行军大总管,担元帅之职,重新征兵。
女皇在此时颁发册封皇太孙的诏书,是为了安抚其他蠢蠢欲动的外族,同时收揽人心,好稳定局势。
这下子,武承嗣的美梦彻底破碎了。
江山和侄子孰轻孰重,女皇分得很清楚,她的让步,等于昭告天下武家人继承皇位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裴英娘的心提了起来,“阿兄,你要去河北道迎击契丹人?”
李旦搂住她,轻声说:“你放心,大元帅通常由宗室亲王担任,不用亲临战场,而且这一次只是借我的名义征兵而已。”
她松口气,抬手抱住李旦的腰,靠在他身上。
李旦没说话,低头慢慢帮她梳理半干的长发。
甘露台的宫婢们又忙活起来。
之前武承嗣耀武扬威,视太子之位为囊中之物,朝臣们不敢太接近李旦,送礼送得很含蓄,有些干脆断绝往来。
现在整个武家都成了女皇的弃子,朝臣们不再犹豫,暗中频频向李旦示好。
裴英娘有孕在身,宫宴上内外命妇争先恐后,围着她嘘寒问暖,这个和她讨论孕期要注意的避忌,那个向她推荐适合妇人调养的方子,仿佛一夜之间她们全变成经验丰富的医者了。
阿禄每天领着下仆登记贺礼,各种稀奇古怪的礼物堆成小山包一般。
天气越来越热,裴英娘懒怠出门,没精力和那些谄媚的命妇打交道,除了李令月,不管求见的是哪位宗亲,她谁都不理会。
李令月取笑她,“你这就烦了?以后想要讨好巴结你的人只会越来越多,八兄那边也是,你得把他看好了。”
裴英娘双手托腮,下巴一点一点,睡意朦胧,端午过后她害喜的症状减轻了不少,胃口变大了,一天到晚睡不够,“润郎和郭文泰整天跟着他,谁敢动不该有的心思,他们会料理的。”
郭文泰处事风格有点像女皇,简单粗暴,但凡是有嫌疑的,立刻逐走。在他看来,聪明人应该懂得避嫌,明知太子和太子妃忌讳什么还往太子身边靠的,就算目的不在太子的后院,也肯定居心不良,不用暗中观察,直接赶走就行了。
李令月捏捏裴英娘的鼻尖,“那些人不足为虑。八兄对你好,我很放心。”
她叹口气,想起那年得知李旦的心意时,故意用英娘已经订立婚约的事刺激他……那时她并不看好李旦和英娘。
事实证明,她的忧虑都是多余。
她掀唇微笑,赶裴英娘起身,“别睡了,这会儿外边没那么热了,去长廊走一走,两边栽的都是古树,很凉快。”
裴英娘困极了,杏眼水光潋滟,但还是慢慢坐起身,宫婢们立刻小碎步上前搀扶她起来。
※
前去讨伐酋长的军队大败而归的第二天,女皇命人在端门外张贴皇太子李旦担任大元帅的榜书。
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整座神都,然后经由运河,传向更遥远的地方。
庶民百姓为之沸腾。
紫微宫,贞观殿,后寝宫室。
廊前鸟鸣清脆,日光炽烈,才刚过辰时,日头已经爬上宫墙上空,洒下万丈光辉。
女皇晨起,打发走张昌宗和张易之,端坐镜台前,白发披满肩头。
黄金琉璃铜镜中的妇人容颜苍老,没有人能留住时光,再如何精心保养,也藏不住岁月的痕迹。
上官璎珞掀帘进房。
女皇手里把玩着一枚镂空錾刻石榴花金簪,问她:“这一次征兵有多少兵士应募?”
上官璎珞声音平稳,垂首道:“回陛下,征召的兵士已经有十万之众。”
房里静了一静,窗外的鸟鸣声愈显宛转悠扬。
女皇抬起眼帘,她已是垂暮之年,但那双细长的眸子依旧年轻灵动,“都是为太子来应征的?”
上官璎珞继续保持躬身的姿势,答道:“榜书张贴后,百姓们得知太子为元帅,且太子妃身怀有孕,成群结队涌向征兵处,应募者如云,不到十天,就超过五万人,现在还有人源源不断从其他州县赶来。”
女皇沉默了很久。
为她梳髻的宫婢战战兢兢,汗水湿透衣裳。
女皇示意羊仙姿为她戴上石榴花金簪,这支簪子样式别致,是端午节太子妃裴英娘进献的节礼之一。
她缓缓站起身,在众人的簇拥中踏出后寝,经过重重回廊,沉默着走进前朝,环视一圈,神情平静。
罢了,只顾眼前快活罢,老百姓们对李唐念念不忘又如何?她登基称帝,开创了武周朝,哪怕只有短短几年,天下人还是要匍匐在她脚下。
至于武家以后会怎么样,李旦即位会不会大开杀戒……后人的事,让他们自己去操心罢。
※
朝臣们都是人精,嗅觉敏锐,虽然女皇依旧和平时一样深不可测,但他们却感觉到女皇对魏王武承嗣的态度冷淡了很多。
太子的位子,魏王不用肖想了,除非他有胆量谋反——太子妃腹中的胎儿未知是男是女,女皇就急着册封太孙,意思再明显不过。
领兵攻打契丹的功劳也注定和魏王无缘,应募征召的百姓全是奔着太子和太子妃去的,武家人此前已经连吃了好几场败仗,死伤无数,魏王没机会上战场。
武承嗣站在大殿之上,握紧双拳。
他没法忽视其他人的目光,讥讽的,鄙夷的,痛恨的,幸灾乐祸的……
全天下人都在看他的笑话。
他野心勃勃,想从李旦手中夺得太子之位,他信心十足,多次当着众人的面诋毁李旦,他觉得自己终于可以摆脱对李旦的畏惧了——可是到头来,他一败涂地。
他就像个哗众取宠的小丑,上跳下窜,丑态百出,根本没有给李旦造成任何威胁,反而成了李旦稳固势力的工具。
常朝规矩宽松,女皇没有穿朝服,只着一袭玄色锦绣袍,她很少开口,眼风淡淡一扫,足以威慑群臣,令众人心头不由得生出凛然之意。
太子李旦站在武承嗣对面,丹朱色圆领罗袍,玉带皂靴,气度沉静。
察觉到武承嗣的目光,李旦扫他一眼,不屑一顾。
武承嗣牙关咬得咯咯响。
他们才是血脉相连的亲母子,姑母从头到尾,根本没想过要把皇位传给武家子侄。
那些似是而非的允诺,都是骗他们的!骗他们心甘情愿为姑母铲除异己,为姑母登基出谋划策……
这时,殿外陡然响起嘈杂人声,金吾卫拦下几名想进殿的内侍。
女皇眉头轻皱。
少顷,内侍快步入殿,径直从另一侧窄门走到女史上官璎珞身边,附耳低语几句。
上官璎珞脸色变了变,飞快写下几个字,送到女皇案前。
女皇拈起纸笺看,长眉一挑,神情骤变。
朝臣们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莫非前线又传来兵败的消息?
天天打败仗,真的吃不消啊!
※
甘露台。
裴英娘瞪大眼睛:“突厥人退兵了,消息可属实?”
郭文泰拱手道:“千真万确,突厥酋长听说太子殿下将为元帅,立马收兵退回漠北,并且派出使者向朝廷求和。”
裴英娘眼珠转了一转,疑心这一切是不是李旦提前设计好的。随即她摇摇头,李旦身为皇室亲王,纵然不乏心术手段,但绝不会拿先祖辛苦打下来的江山基业和边境的数十万老百姓开玩笑。
女皇足智多谋,文史皆通,唯独在军事方面屡屡犯错。她杀了太多将才,引发宗室内斗,无暇顾及西域,朝廷连失几座重镇城池,奈何鞭长莫及,要考虑的事情实在太多,无法派兵收复。
突厥酋长趁乱狮子大开口,一会儿要牛羊财宝,一会儿要皇室公主,一会儿干脆起兵反叛,杀死数位代表武周的大将,可能就是看准了女皇拿他没办法,才敢这么嚣张。
昔年唐军兵马强壮,横扫天下,突厥酋长畏惧李氏,得知讨伐他的十几路大军由身为李氏皇子的李旦担任大总管,权衡过后望风而逃,主动求和,并不出奇。
突厥酋长懂得审时度势,朝廷处于弱势,他就趁机杀人放火,讨要好处,朝廷真要动真格征伐他了,他立马逃走。
裴英娘双眼微眯,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河北道的契丹人赶走,但是那伙突厥人不能小觑,他们迟早还会卷土重来。
她想着心事,不觉到了日薄西山的时候。
李旦回来,先拉着她细细端详一番,“怎么不高兴?”
她摇摇头,“没事,可能是累了。”
轻重有序,李旦的首要目标是确保太子之位,顺利继位,驱除突厥人的事,等以后再和他商量。
李旦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想起一件事逗她开心,“魏王病了,明天打发冯德去魏王府探病。”
她啊了一声,“武承嗣怎么病了?”
前几天女皇大寿,宫中摆宴为女皇庆贺寿辰,武承嗣当堂起舞,精神好得很,怎么就病了?
李旦嘴角翘起,“他今天上朝时忽然口吐鲜血,被金吾卫抬下去诊治……奉御说他呕血是急怒攻心所致。”
裴英娘一阵无语,她以前怎么没发现,武承嗣气性这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