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太后没有给朝臣们太多喘气的辰光。
新年伊始,在流放袁宰相满门后,她下令改东都洛阳为神都,改三省及诸司名称,修明堂,尊佛抑道,捐出数百万财物大修佛寺,加尊号“圣母神皇”,称“陛下”,自称“朕”,并于花朝节前率领群臣迁都至神都。
李显还没有被废黜,但基本上和废黜没有什么两样。
李唐皇室在长安留下太多烙印,武太后想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必须进一步削弱降低皇室的威望,她要在洛阳开启新的篇章,尽情施展她的政治抱负。
官职衙门的名称、官员的服色和随身佩戴的佩饰、年号……只要是和李氏有关的,武太后全部下令更改。
上元节的彩灯还未撤下,先前被贬谪的丘神勣和武承嗣奉诏回京,进宫觐见武太后,进献凿刻有“圣母”“神皇”等字迹的白石,立马升官。
越来越多的官员以进献祥瑞的名义奉表进京。
今天南边飞来一只神鸟,明天东边海上爬来一只神龟,后天北方降下一道霹雳,劈开一棵古树,树中藏有神图……
老百姓们应接不暇。
所有神迹通通指向一个主题:女皇临人,永昌帝业。
一片哗然。
原先以为武太后只是想效仿吕后的人彻底清醒过来,太后这些举动,显然是在为登基做准备,李世江山将不复存在。
武太后的心腹宠臣们野心勃勃,从龙之功让他们热血沸腾,他们鞍前马后,积极为太后扫清障碍。
而那些摇摆不定的,要么彻底投向武太后,要么孤注一掷,暗中联合宗室,准备起事。
高祖十一子韩王元嘉、十四子霍王元轨、十九子鲁王灵夔、太宗八子越王贞以及他们的子孙亲友,密谋共同起兵,攻向神都,逼武太后退位。
是年三月,李敬业等杀害扬州长史,据扬州起兵,才子骆宾王写就《讨武氏檄》,派人散发往各州、县,楚州司马率众响应。
扬州是运河枢纽,商业重镇,李敬业等人占据扬州,反对武太后,投奔他们的人越来越多,影响也越来越大。
尤其是骆宾王一篇洋洋洒洒的《讨武氏檄》,顷刻间传遍大江南北,骆宾王原本就是闻名遐迩的大才子,檄文流传开来后,更是一举成名天下知。
天下文人学子看过《讨武氏檄》后,无不击节赞叹,既敬佩骆宾王的出众才华,也仰慕他的过人胆识。
春暖花开时节,山中桃杏花次第开放,站在寺中阁楼远目眺望,视线所及之处,一片片娇艳红花和山间青翠交相辉映,灿如云霞彩练,蔚为华美。
裴英娘带着半夏和忍冬登楼赏花。
吃过茶,她斜倚美人靠,看完一卷手抄的《讨武氏檄》,随手撂在一边,翻开另一本册子。
这本书册是朝廷刊印的,由卢雪照亲笔撰写,内容很简单,语言很简洁,是一封公开驳斥骆宾王的骈文。
卢雪照才华不及骆宾王,但他准确抓到骆宾王浮躁自负,才名远播但并无太大建树的弱点,讽刺骆宾王等一干文人唯恐天下不乱,因为遭到贬谪而挟私报复朝廷,不配为文人表率。
武承嗣急于扶持一个可以和骆宾王打嘴仗的学士,卢雪照靠反应快速、文章铿锵利落崭露头角,成功赢得武承嗣的信任。
日前武承嗣将卢雪照引荐给武太后,武太后很欣赏卢雪照的坦率,提拔他为侍御史。
现在老百姓提起骆宾王,顺便会提起卢雪照,当然说的话不怎么好听,不管卢雪照的文章写得多漂亮,他俨然是靠谄媚武太后而平步青云的,失了读书人的风骨。
阿福和阿禄垂首站在裴英娘跟前,等着她吩咐。
“扬州、润州、楚州被叛军占据,朝廷已经选任扬州道大总管南下平叛,南方还要乱一阵……不过不会太久,李敬业号称有数十万大军拥护他,我看未必。”裴英娘抛开卷册,“商队可以暂时盘亘江南道余杭郡,海船不必顾忌,叛军打不到洛阳,运河很快能恢复运行。”
兄弟俩听她一一安排,阁楼上春风吹拂,茶香袅袅。
不一会儿阿禄退下去了,阿福给半夏使眼色,半夏会意,领着其他使女退出阁子。
楼下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阿福走近几步,拱手小声说,“娘子,我路过羁縻州的时候,给马娘子扫墓……看到他留下的东西。”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只包裹得很仔细的布包。
裴英娘怔了一怔,接过布包,打开来,当中一张薄薄的永安纸,纸上画了很多奇怪的符号。
这是他们内部通用的文字,唯有他们才看得懂,以防通信时被其他人截走书信,走漏消息。
蔡净尘非常警惕,设计了很多不同的暗号,每个人对应的读写标准都不一样。裴英娘掌握最终的解码方式,她能看懂其他人写给她的信,而那些写信的人看不懂别人的回信。
信上没有题头,没有署名,密密麻麻写的全是不同的名字。
这些名字有些挺眼熟,有些裴英娘从未听过,蔡净尘给她这份名单,是什么意思?
她皱眉想了一会儿,手腕微微发颤。
纸上所写的名字,无疑全是武太后秘密布置的暗探,武太后要防备宗室反扑,早已悄悄往各部各司安插自己的人手,这些人组成秘密的情报网,专门向武太后告密。
名单上的名字,有几个是相王府的属臣,所以裴英娘觉得眼熟。
“娘子……”阿福看不懂纸上写了什么,但看裴英娘的神情,觉得应该很重要,暗暗松口气,幸好他特地绕路去为马娘子扫墓,“我、我觉得我好想看到四郎了。”
裴英娘收敛神色,卷起纸笺,“在哪儿?”
“在洛阳。”阿福缓缓道,“上个月宜州刺史率领名下州、县起兵,响应李敬业,叛军浩浩荡荡,据说有十万之众。当地守军不敢应战,望风而逃。然而叛军才刚走出二十里路,宜州刺史的义子周四郎手刃义父,屠尽周家满门,除掉周刺史的同盟数十人,十多万叛军的首领和上层将官硬是被周四郎一个人杀得干干净净,剩下的部将全跑了,叛军烟消云散。周四郎进京进献周刺史的人头,太后大喜,赐他武姓,封他为扬州道总管,领兵南下平叛……我在码头上看到军队启程,他身穿锦袍,腰挎宝刀,从长街那边走过来,瘦瘦高高的,真的很像!”
那种阴森沉郁的气质,阿福只在蔡净尘身上看到过。
武总管长得并不凶恶,面貌偏于清秀,一言不发,慢慢从码头走过去,脚步声很轻,但沿途军士噤若寒蝉,没人敢吭声。
阿福躲在很远的地方,也能感受到武总管身上的杀气。
而且听别人描述,周刺史的义子不论是俊秀的样貌,能说好几种方言,二十岁左右的年纪,寡言少语的性子,下手毫不留情的狠辣,还是其他特征,都和蔡净尘相差无几!
可是武四郎脸上没有刀疤……
别说一道长长的刀疤,连个麻点都没有,武总管是出了名的玉面修罗,长相清秀,听说洛阳不少世家想招他为婿。他现在是武太后的族人了,又深受太后倚重,不知多少人争着抢着同他结亲。
“武四郎脸上没有疤?”裴英娘听阿福说完,沉吟片刻,巧合太多,她基本可以确认武四郎就是蔡净尘,他杀死周刺史的方式,和蔡净尘当年闯进山匪窝杀死山匪头目的方法一模一样。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蔡净尘喜欢单枪匹马潜入敌人身边,然后来一个出其不意,杀光所有头领,至于底下的喽啰,他不屑一顾,丝毫不把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
“他叫什么名字?”
阿福回道,“我打听过了,周四郎自称无名无姓,太后为他取名承新,赐武姓。”
蔡净尘现在和武承嗣是同辈兄弟。
武太后一边打压宗室,一边收揽人心,执失云渐要防备突厥挥刀南下,必须驻守草原。南边的叛军声势浩大,武太后正犯难,刚好一个无依无靠的蔡净尘跳出来,成为她手中的一把刀。
扬州道大总管是丘神勣,蔡净尘负责指挥其中一道行军。
裴英娘之前听说有一道南下的行军由武家四郎领兵,她以为这个武四郎是武承嗣从老家接来的武家子弟,没想到竟然是蔡净尘……
她叮嘱阿福,“最近不要去打听武四郎的事,明里暗里都不行。”
阿福一个激灵,“娘子怕他的身份暴露?”
裴英娘笑了笑,“太后已经赐他武姓,他的身份不会暴露。”
以前蔡净尘跟在她身边,其实见过很多朝中大臣。但他只是个身份低微的奴仆,永远低着头,态度恭敬,很少引起别人的注意。
别说那些大臣,就连永安观长史也没有留意过蔡净尘的长相,对他们来说,蔡净尘只是一个脸上有疤的护卫。
没了那道刀疤和奴仆的身份,蔡净尘以功臣的身份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一般人不会轻易把他和蔡四郎联想到一块。
连阿福都不敢确认武承新是不是蔡净尘。
阿福叹口气,“他真是不要命!要是太后知道他的身份……他会死无葬身之地的!”
裴英娘捏紧手中的信,“那倒不至于,太后用人,素来不管出身,只看能不能为她所用。”
太后掌握所有人的生死,所以根本不在乎别人的想法,反正都得听她指派。只要老实听话,有能利用的地方,她就会大胆启用。
不听话的,杀,不老实的,杀,没用处了,杀。
太宗李世民登基之初,杀了一批宗室。
高宗李治为了巩固皇权,削弱权臣世家,也杀了一批宗室。
武太后想以女子身份称帝,天下为之侧目,自然也要杀一批人,才能震慑人心。
说到底,蔡净尘只是太后手中一枚棋子,帮她排除异己,屠戮反抗者。
等到武太后觉得时机成熟,朝政稳定,必然会抛弃蔡净尘这些人。
阿福不知就里,听裴英娘说蔡净尘不会暴露,心里好过了一点,他担心蔡净尘无法脱身。
裴英娘知道阿福在想什么,没有多说,蔡净尘现在没有危险……不代表以后能一直安然无恙。
她打发走阿福,带着书信去找李旦。
别院里既有佛寺,也有道观。佛寺中的阁楼修建在山坡上,适合望远,她过来晒太阳赏花,李旦待在正堂和幕僚们议事。
听到她有要事找李旦,幕僚们赶紧告退,郎君身边只有娘子一个正妃,娘子不需要邀宠,不会轻易打断他们,她说有要事,那就一定是要事!
等其他人都走了,裴英娘才从另一边回廊走进书室。
“阿兄,我……”
她的话还没说完,李旦拉住她的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指指书案上一张摊开的帛书,“你看看。”
裴英娘莫名所以,扫一眼帛书,瞪大眼睛,神色震惊。
这是废帝诏书!
武太后要废黜李显了?
“七兄怕武家的人,朝中大事,后宫诸务,什么都听韦氏和韦玄贞的,韦氏让他往东,他不敢往西。他想册封韦氏为后,破格提拔韦玄贞,母亲坚决反对,七兄那日气不过了,说了一句糊涂话,说他是皇帝,把天下送给韦玄贞,也不干别人的事……”李旦挽袖,斟了一杯热茶,递到裴英娘手里,“母亲准备废黜七兄,立我为皇帝。”
裴英娘喝口茶,压下心头震动,一切都提前了……
“母亲不会让我掌握实权,她立我为皇帝的前提是能彻底压制住我,再过几日,我会去洛阳……”
裴英娘听到这里,猛地抬起头,茶杯翻倒在地。
武太后肯定要幽静李旦。
“别怕。”李旦轻轻笑了一下,揽裴英娘入怀,“这是我们早就商量好的,太后不会杀我。”
武太后自始至终都打着圣母的旗号临朝听制,她是皇帝的妻子,然后是皇帝的母亲,这一点无法更改。她是个聪明人,深知物极必反,不可能把整个李唐皇室都赶尽杀绝,凡事要为自己留一条后路,李显和李旦是她的护身符。
李旦不会死,但必然会被囚禁。
“我很快就能回来。”李旦抬起裴英娘的下巴,轻抚她的鬓发,刚从阁楼回来,她鬓边落满杏花花瓣,“我向你保证,不出三个月,母亲会把我送回梁山。”
他心意已决。
裴英娘镇定下来,反握住他的手,“阿兄,我等你。”
李旦笑着吻她,“十七乖。”
小十七已经跳出相王妃的束缚。如果事情一切顺利,他定能安然离开洛阳。如果不幸出了意外,会有人接走小十七,送她去南方。她这些年偷偷摸摸布置了那么多藏身的地方,没有他的带累,她也能过得很好。
她是安全的,他便没有顾虑,无所畏惧。
他一手揽着裴英娘,柔声安慰她,一手挪走书案上的废帝诏书,翻出底下的书卷,手指轻轻划过细滑的锦帛。
册封皇后的敕书一般以玉简写就,这一份书卷是他亲笔写的,等武太后认可后,交由中书省拟定正式的诏书,他才会动身前往洛阳。
这是他答应接受皇位的条件。
皇妃武氏,毓秀名门……聪敏贤淑,德冠后庭……可册为皇后。
这个武氏,自然不是武太后,而是小十七。
他没有要求小十七改回原来的姓氏,武太后以为十七已经不在人世,果断答应他“追封”小十七为皇后。
这个皇后虽然有名无实,但先把名分定下来,他心里才踏实。
终有一日,他会把他的皇后接回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