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云销雨霁,风雪散去,天空瓦蓝,高大巍峨的宫墙沐浴在清冷萧瑟的晨光中,刮了一夜的风,庭院铺满落叶,树木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
武太后走过长廊,皱了皱眉,吩咐宫婢们打扫院落。
武承嗣为姑母的淡漠而感到心惊,到这个时候,姑母竟然还能镇定从容地指挥宫婢洒扫院子。
昨夜见过几个孩子后,李治陷入昏迷。
武太后在屏风外守了两个时辰,上官璎珞回禀说朝臣们接到消息,陆陆续续入宫,李显哭天抹泪,无法接见群臣。
武太后没有迟疑,立刻起身去前殿安抚众位大臣。
她不能慌,越是形势危急的时候,她越要沉着冷静。
李旦等在屏风外面,眉宇间多了几分阴郁沉重,“母亲,阿父醒了,他想见您。”
武太后走进内室。
刚从感业寺回到蓬莱宫时,她劫后余生,欣喜若狂,李治给她的宠爱和尊重让她忘乎所以。
驱逐以长孙无忌为首的功臣,扳倒王皇后和萧淑妃,肃清朝堂,巩固皇权,她和李治配合默契。
朝野内外骂她狐媚惑主,她一点都不在意,能和站在权势之巅的男人并肩而立,几句骂名,算得了什么?
武太后越来越飘飘然,以为李治对自己百依百顺,自己一定能够控制李治。
然而李治始终把任免宰相的权力牢牢掌握在手中。
他对她那么好,力排众议册封她为皇后,却又干净利落地除掉她的心腹大臣,打压她的娘家,孤立她,防备她,至始至终,她的一切权力都依附于李治身上。
李治信任她,她就能风风光光,假若那一天李治像忌惮长孙无忌那样忌惮她,她会不会落到和长孙无忌一样的下场?
眼看着李治重用那些曾公开反对她的将领,诛杀为她立下汗马功劳的朝臣,武太后为自己的将来感到忧虑。
好在她生了四个儿子,地位稳固。
她开始收敛,撰写编纂教导后妃贤德顺从的书册进献给李治,表明自己会谨守本分,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李治和他们的儿子分忧。
李治差点废了她。
那时候她野心勃勃,什么都要插手管,想趁着李治病重独揽大权,隔绝李治和老臣们的来往书信,飞扬跋扈,志得意满。
李治勃然大怒,给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连废后的敕书都写好了,盖过玺印,李治亲笔画日,交由门下省审核,一旦诏书发出,她将会被剥夺一国之母的高贵身份。
武太后心惊胆战,她尝过独守青灯的清苦滋味,无法忍受再次遭到放逐!
她脱簪披发,泣告李治,弘儿年幼,陛下若是废了她,将弘儿置于何地?朝臣们居心不良,撺掇他废后,就是为了把弘儿赶下太子之位!
李治犹豫了。
趁着他犹豫,武太后抢过诏书,胡乱撕扯,废后的诏书是绢帛写就,不易撕开,她恨不能用牙齿把诏书咬碎。
李治叹了口气,俯身按住她的手,拥她入怀,“媚娘,朕错了,以后绝不会再提此事。”
他自称朕。
那一刻,武太后终于明白,不管李治平时对她有多容忍,一旦触及他的底线,他也会翻脸无情。
这些年她辛苦培植自己的势力,一步一步架空李治,渐渐掌握实权,可是回想起那封诏书,还是会觉得心口发凉。
那是出于对失去权力的恐惧,因为她的权力,来自于李治。
李治说到做到,后来他再也没有提起废后的事,一次也没有。
他时常生病,越来越依赖于她。
她是皇子们的生母,也许他以己度人,觉得她会为儿女们鞠躬尽瘁。也许他权衡利弊,发现其他人都不可信,唯独她值得信任……
不论原因是什么,武太后抓住机会,尽情施展自己的才华和抱负。
她感激李治给予她的温情和忍让,同时清醒地认识到,只要李治在一天,她没法改天换地。
李治扶持她,倚重她,也束缚她,提防她,重臣的选拔任用,由李治决定,还有最重要的——军权,李治从没有让她染指过。
现在李治要走了。
她无悲无喜,既没有悲伤难过,也没有暗暗窃喜。她已经是一个合格的政客,冰冷无情,眼里只看得见利益,其他七情六欲只是点缀而已。
内室的灯烛撤下去了,房里点了一炉清雅的香,红日刚刚爬上半空,光线从窗纱透进室内,暗香浮动。
“九郎。”武太后俯身,轻抚李治的眉眼,仿佛他还是那个年轻俊朗的少年郎,“我来了。”
李治抬眼看她,目光温柔,“媚娘,这些年,我时常卧病在床,朝政大事都是你代为操劳的,辛苦你了……”
武太后垂眸,“这些都是我该做的,我们是夫妻,理应互相扶持。”
李治淡淡一笑,这些年的防备猜疑,互相算计,和年轻时甜蜜火热的感情,俱都化在这一笑当中。
“可惜现在到冬天了,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满园杏花盛放,桃李争芳,你穿了一身半旧的衣裳,在湖边打秋千,那么多宫婢美人,只有你笑得最好看。”
武皇后怔了怔,她一直以为李治是在翠微宫认识她的。
当时太宗皇帝病重,太子诚孝,每天侍奉汤药,抬头不见低头见,她不想落发出家,干脆孤注一掷,妄想打动李治。
她成功了。
李治登基以后,排除万难接她回宫,满朝文武反对,他一意孤行。
不是在翠微宫……难道李治早就认识她了?
帘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武太后眼波淡扫,扭头看过去。
裴英娘掀开锦帐,走到床榻旁,“阿父,准备好了。”
李治扬眉,做出这个动作让他气息急促了点,微笑着道:“好,扶我起来……”
他浑身僵硬,没法动弹,近侍们偷偷擦干眼泪,跟在裴英娘身后走进内室,为李治穿上衣裳,搀扶他下床。
李治握住武太后的手,“媚娘,陪我再听一遍《春莺啭》吧。”
武太后茫然了一会儿,她很少有茫然的时候。
她扶着李治的胳膊,慢慢走出内室。
初冬天气,庭中万木凋零,清早起来,能看到青石板上覆盖一层雪白薄霜。
此刻,廊下却花团锦簇,恍若欣欣向荣的春日,枝头上挑着一朵朵怒放的杏花、桃花、棠梨花,矮丛枝叶碧绿,芙蓉、牡丹、芍药、菊花次第开放,花池子里一丛丛芭蕉绿得肥润。
百花盛开,艳如彩霞,生机勃勃,泼辣旺盛。
李治含笑打量廊下郁郁葱葱的花草,“我想要看春日景象,小十七竟然真的为我变出来了。”
武太后掩下心中的震惊错愕,随即想起裴英娘曾经表演过瞬间种莲术,她既能空手让茶碗开满荷花,自然也能想办法催熟百花盛放,异曲同工,不足为奇。
李治倚靠着武太后和其他人的搀扶才勉强站稳,欣赏了一会儿庭院里的春日盛景,宫婢铺设好软榻,扶他躺下。
他歪在锦榻上,刚好能看到几枝浓艳杏花挑进回廊里,枝头花朵丰腴,花形妩媚。
廊下响起清越悠扬的乐声,李令月横抱琵琶,裴英娘手抚箜篌,李旦吹笛,李显弹琴,乐音如淙淙流水一般潺潺流淌。
他们在吹奏《春莺啭》。
“媚娘。”李治看着几个孩子,嘴角一抹释然的微笑,轻声道,“我没有后悔接你回宫。”
武太后沉默不语,心头却在发颤。
李治没有看她,目光像蛛网一样,缠绕在廊下红着眼睛吹奏乐曲的孩子们身上,缓缓道,“不管你将来想做什么……善待我们的孩子。”
微风拂过,没有花瓣落下,连夜以通草制作的鲜花,虽然足够以假乱真,但终究不是真的繁花,不会随风落下。
裴英娘听到一声非常轻非常淡的叹息声,带着无限的怅惘。
李治凝望着百花环绕、灿烂明媚的庭院,笑容慢慢凝结。
李令月的手腕抖了两下,弹错了一个音调。
如果是在以往,阿父一定会笑着指出她的错误……
“别哭……阿姊,我们得弹完这首《春莺啭》。”裴英娘轻声说。
李令月擦一下眼睛,琵琶横立于膝上,“好。”
花开花落,岁月流转。
昔日鲜衣怒马的李家九郎,枕着和缓悦耳的曲调,望着袅袅花枝,唇边含笑,慢慢坠入黑甜梦乡。
※
袁宰相面容冷肃,当堂宣读遗诏。
李治在遗诏中命李显即刻亲政,丧事一切从简,依照汉制,以日易月,于事为宜。军国事有不决者,兼取太后。
这一份遗诏,限制太后的权力,确保李显的地位。李显不需要守丧三年,只需要守丧三十六天,就能除服,灵柩前亲政,三天后听政,最大限度减轻他的压力,逼迫武太后退守后宫,还政于李显。
有决断不了的军国大事,才需要问询武太后的主意,这是防止李显被权臣们架空,为他和武太后留下后路。
大臣们叩拜新帝,山呼不绝。
李显早已登基,但太上皇真的驾崩了,众人才意识到李显身份的转变。
韦沉香抬起头,看着大臣们低头哈腰讨好奉承李显,嘴角浮起一丝笑容,双眼闪闪发光。
太上皇死了,郎君是真正的皇帝了!一言九鼎,坐拥天下的皇帝!而她是皇帝的妃子,为郎君生下长女,很快她就能成为贵妃,甚至是皇后,她的女儿是公主,她将来的儿子是皇子……
嫡出的公主啊!
她曾经跟在赵观音身后,艳羡太平公主的尊贵雍容,现在她不用眼馋别人了,她的女儿就是公主!而且是长公主!
一声冰冷的轻斥打断韦沉香的遐想,“出去。”
她扭过头。
裴英娘跪在灵柩前,眼角泛红,淡淡瞥她一眼,“滚出去。”
韦沉香满脸紫胀,气得浑身发颤:太上皇都死了,相王妃竟然还如此猖狂!她可是李显最宠爱的妃子!
她环顾左右,拿帕子在眼角按了按,流下几滴泪水,装出哀哀哭泣的模样,皮笑肉不笑,咬牙轻声道:“区区王妃,也敢支使圣人后妃?十七娘,太上皇没了,你也该清醒了,我的夫君是皇帝,而你,只是一个王妃而已。你以为谁都会像太上皇那样纵容你?我劝你还是老实些罢,以后你的日子恐怕要难过了。”
风水轮流转,现在轮到她扬眉吐气了。
殿前闹哄哄的,一片嘈杂,韦沉香说话的声音很轻,没有人听到她说的话。
只有裴英娘听得一清二楚。
韦沉香笃定周围没有外人,才敢这么嚣张。
裴英娘面无表情,眸光茫然无神,抬起脸,盯着韦沉香看,眸子幽黑。
阿父走了,那座一直笼罩在她背后,为她遮风挡雨,温柔而又宽广的青山,轰隆倒塌。
她没有父亲了。
阿父才刚刚闭眼,这些人就忍耐不住,韦沉香不会是唯一一个讥笑嘲讽她的人,更多的人等着看她的笑话。
人走茶凉,李治的担心忧虑,并非杞人忧天。
她答应过李治,会好好保护自己。
裴英娘抬起眼帘。
韦沉香瑟缩了一下,被她幽深麻木的眼神看得头皮发麻,心口凛然,她不想露怯,强撑着道:“好歹你以前也帮过我,十七娘,我也是为你好,识时务者为俊杰,只要你好声好气向我道歉,我保证以后不会为难你……”
裴英娘扯起嘴角笑了笑,带着轻蔑和鄙视。
她抬起手,一道矫健的人影飞快走到她身边,弯下腰,“娘子有什么吩咐?”
裴英娘看着韦沉香的眼睛,一字字道:“韦氏灵前欢笑雀跃,对阿父不敬,把她拖出去,不许她再踏进正殿一步。”
秦岩答应一声,蒲扇大的巴掌抓向韦沉香。
韦沉香大惊失色,目龇欲裂:“你敢!我是陛下的妃子!长公主的母亲!你以下犯上,陛下岂能容你?!”
裴英娘看也不看她一眼,扭头和旁边抹泪的近侍王寿永说话,“打扫干净,不要让韦氏脏了灵堂。”
阿父不需要韦沉香这种人为他举哀。
王寿永躬身应承。
先帝走了,朝臣们忙着去新君面前卖好,唯有相王、相王妃和太平公主夫妇守在灵前,真心为先帝哭泣,其他人也在哭,但掩藏不住悲哀底下的算计。
他只是一介阉人,身份下贱,不敢出声指责暗暗偷笑的韦氏,只能当作没看见。
现在王妃出头了,他也要出一份力,报答先帝。
王寿永领着侍者们端水拿笤帚,来回忙乱。
灵前的动静传到另一边,武太后静默不言,袁宰相皱眉询问原因。
王寿永哆嗦两下,趴伏在毡毯上,一五一十说了韦氏偷笑的事。
众人沉默,不约而同回头看向李显。
李显汗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