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东,沿路柳林树丛翠色更深。李旦不急着去洛阳,偶尔看到车窗外景致好,吩咐护卫拐进岔道欣赏山中风景,走走停停,颇为惬意。
裴英娘总算过足了骑马的瘾。
后来日头越来越晒,天刚蒙蒙亮就热得猎犬、马匹直喘气,她才躲进卷棚车里,和李旦一起乘车。
大热的天李旦也穿好几层衣裳,丹朱色掐金锦袍里着圆领细绢衫,衣襟掩得严严实实的。
车厢里很凉快,裴英娘挨着李旦,手指攀到他肩头,解开系带,让前襟敞着。
李旦在看书,从离开长安起他就手不释卷,裴英娘直起腰,瞟一眼他手里拿的书卷,好像是手抄的名单,详细写着各人的官衔品阶、家世籍贯、姻亲关系和升迁过程。
世家之间世代通婚,姻亲脉络错综复杂,一个小小的殿前侍卫,很可能和大半个朝堂都扯得上关系。
裴英娘向来最不耐烦记这些,李旦沉得下心,看上几个时辰也没露出烦躁的迹象,还没到洛阳,他已经把盘亘东都的地方势力摸了个透彻。
说起来,李旦其实是在洛阳长大的。
裴英娘忽然很好奇李旦小的时候是什么模样,第一次见他就觉得他像小老头,他更小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古板?
“洛阳好玩吗?南北市和东西市比,哪个更热闹?”她双手托腮,问李旦。
李旦能一心二用,一手拿着书册,一手摸摸她的发顶,“等到了地方,我带你去逛南北市。”
“不用麻烦你,你忙你的吧。我让阿禄、阿福带我去。”裴英娘说,阿禄、阿福以前经营商队的时候,常常走运河,经常往返洛阳、长安之间,对洛阳的市井里坊很熟悉。李旦是天潢贵胄,知道哪座宫城最宏伟,哪处园林最幽美,关于里坊肯定知道的不多。
李旦顿了一下,慢慢放下书册,抬头看着裴英娘。
她天天骑马到处晃悠,气色很好,肤色晒黑了点,乌溜溜的大眼睛明媚有神,眉眼秀丽,没笑的时候也像是在笑。
这两天放她一个人玩,她是不是无聊了?
“我带你去。”他固执地说,拉过裴英娘的手,“想打猎么?我教你拉弓。”
杨知恩牵来李旦的爱驹,备好弓箭箭囊。
听说郎主和娘子要打猎,狸奴手牵细腰猎犬,臂上两只白鹞,肩上一头苍鹰,跟在骏马身后,等候差遣。
李旦掀帘下车。
裴英娘再三问他,“伤不要紧了?”
李旦没回答,揽着她的腰猛然一使力,把她抱到马背上,长腿一跨,坐到她背后,搂紧她,低头笑,“你说呢?”
身后的胸膛壮实火热,哪哪儿都硬邦邦的,裴英娘闭嘴不问了。
早有护卫提前进林子驱赶猎物,野兔、山鸡到处乱窜,时不时响起一片叽叽喳喳,一大群受到惊吓的麻雀飞出树丛。
李旦教裴英娘弯弓搭箭,她手上戴了扳指,不怕伤到柔嫩的指头。
裴英娘常和婢女们一起玩投壶游戏,准头还不错,箭矢十次能有三四次抛中壶口,射箭还是头一回。
李旦环抱着她,握着她的手,帮她调整方向和力道。
她眯眼细看,手中的弓样式精巧,一看就知道不是李旦平时所用,应该是他特意为她准备好的。
嗖的一声,羽箭飞窜出去,钻入树丛,惊起几只灰毛麻雀。
裴英娘咯咯笑,箭尖去势软绵绵的,绝对射不中任何猎物,能惊到鸟也不错。
夫妻俩共乘一骑,放松缰绳,由着健马慢跑,走走逛逛,和风拂面,倒也不觉得热。
他们俩有闲情逸致,护卫们不敢跟着闲逛,卖力追赶猎物,不多时,马背上堆满山鸡、野兔。
杨知恩听着林子里的吆喝大笑声,有点手痒,环顾一圈,四周群山环绕,山谷幽静,虽然一路走来都很平静,也不能掉以轻心,他握紧缰绳,继续戒备。
为了追求野趣,李旦命仆从埋锅造饭,直接就地取材,烹制刚刚猎得的野味。
裴英娘从不亏待自己的肠胃,立刻让半夏和忍冬去指点仆妇们,油、盐、胡椒、茱萸、葱、蒜、石蜜、永安糖各种调料应有具有,水煮、汆烫、油炸、火烤,做什么都很方便。
佐料丰富,烤好的野味肉质鲜美细嫩,腥气很淡,众人饱餐一顿,接着上路。
洛阳的当地官员知道相王和相王妃即将抵达,一早就派人天天守在路口,每隔一个时辰派人快马沿途寻找车队的身影,这一等等了好几天,留守东都宫城的长史官焦躁道:“相王怎么还没到?”
底下人回禀说:“相王和相王妃流连山中风景,时常停下打尖休息,一天只走几十里路。”
长史官叹气,“早前听主事说相王和相王妃琴瑟和谐,我还当是道听途说,看来主事并非虚言。”
以前二圣和几位皇子长年住在洛阳,长史官记得相王不苟言笑,小小年纪就生人勿近,以为又是一个清高古怪的亲王,没想到相王竟然舍得抛下差事,陪着王妃四处闲逛。
洛阳和长安一样,城内星罗棋布,分成一座座里坊,不过洛阳的宫城在西北方,南抵洛水,恢弘壮丽。
李旦和裴英娘到达洛阳时,早就接到消息的长史官、主事、当地官员和世家豪门蜂拥而至,等着为两人接风洗尘。
裴英娘掀开车帘往外看。
乌压压的人群,车马塞道,仕女、郎君一个个锦衣华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娘子们珠翠满头,簪花抹粉,郎君们也满身珠光闪耀。
伶人们吹奏着欢快的乐曲,还有舞伎翩翩起舞,空气里溢满香甜的味道,罗帐如云,席案上琳琅满目,使女们备好了精美的冷盘菜肴。
洛阳气候温暖湿润,和长安的壮丽健朗不同,这里毗邻运河,繁荣热闹,风气好像更活泼散漫一点。
李旦没有下车,吩咐杨知恩,“去上阳宫。”
杨知恩应喏。
眼看着车驾走远,长史官和其他人面面相觑,这、这……相王过门不入,是为哪般?
裴英娘放下车帘,问李旦:“阿兄,这是给他们一个下马威吗?”
李旦握住裴英娘的手,“是也不是。我们不住宫城,上阳宫清净,殿宇阔朗,住那里更省心。”
故意走到人群前晃一圈,确实是为了下马威,不过他本来也没准备去宫城,出发前他就打算直接住进上阳宫。
上阳宫位于洛阳皇城以南,雄伟壮观,高大宏丽,廊芜环绕,宫室楼阁极尽豪奢。
据说当初建成此宫时,因为宫殿太过华美,主持修建工程的韦机因此受到弹劾。
李旦和裴英娘一句话不说,直接去上阳宫,洛阳的官员们吓坏了,骑马远远跟在车队后面,提心吊胆,冷汗淋漓。
等到李旦和裴英娘安顿好,洗漱出来,官员们已经求见好几次了。
裴英娘伏榻休息,长发披散,等着晾干。
阿禄隔着水晶帘道:“娘子,船队刚好返程,您要不要见见他们?”
下南洋、走东海的船队规模越来越大,从以前的单打独斗变成由朝廷统一派发许可,洛阳本地许多世家都掺了一脚。
贵族们耻于谈钱,但最暴利的行业,一般都由勋贵把持,哪里展露出商机,权贵们就像闻到蜜甜香味的蜂群,利用权势,将之瓜分一空。
裴英娘名下的船队主要有两条航线,一条往东,经登州、楚州、扬州、明州,到达倭国和高丽。一条往西,从广州出发,沿途经过南洋诸邦。
这一次船队和留居广州的番客们合作,最远行到波斯湾,可谓九死一生。
当然,风险大,收益也大,船队用丝绸换回大批黄金、香料,顺便按照裴英娘的要求,收集各种作物种子。
中原的作物产量实在太低了,一亩地如果能收几百斤粮食,不只农户们会高兴得手舞足蹈,连满朝文武也要欣喜若狂,纷纷上书,大夸特夸太平盛世。
能早点找到高产量作物种子就好了,老百姓们不关心皇室上层的政治斗争,他们只想吃饱肚子。
裴英娘抬头看一眼窗外,庭院里芭蕉冉冉,海棠花如瀑布一样绕满枝头,天边隐隐闪烁着粼粼光泽,“见一见吧。”
她起身梳髻妆面,琼娘迟疑着道:“洛阳的风尚似乎和长安有些不同。”
琼娘很细心,刚才只不过半盏茶的工夫,她已经从贵女们的梳妆衣着中窥出洛阳流行的妆容发式和长安的不一样。
裴英娘一哂,拈起一枚银鎏金蝴蝶花草并蒂荔枝簪子,“我来了,洛阳时兴的妆容、发髻、衣饰一定会变,不用管其他,照着我平时喜欢的样式梳。”
她是相王妃,是主掌船队、商队的永安公主,她喜欢什么,什么就是洛阳的新风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