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玄贞刚从蜀地回到长安,来不及修整,立刻命人拣出几样蜀地的土物特产,另外备几样珍奇礼物,一家家上门拜访。
接待他的人礼数周到,言语客气,不温不火,不咸不淡交谈几句,听他提起举荐的事,立刻顾左右而言其他。
一家如此就罢了,家家如此,韦玄贞意识到事情不对劲。
他回家询问留在京中的族侄,“最近莫非天后和太子有什么争端不成?”
太子妃赵氏死得不明不白,现今东宫的女主人是他的女儿韦沉香,为什么京中的王公贵族们都不怎么兜揽他?
族侄恭敬道:“叔父,天后和太子殿下母慈子孝,并无不和的传言。”
“那怎么连袁家人都不接我的茬?”韦玄贞纳闷了。
袁宰相为人油滑,不结党,也不得罪人,他虽然官职低微,怎么说也等同于太子的岳丈,按理说袁家人不该对他那么冷淡。
族侄出去问询一番,其实他心里有数,只是不好直说罢了。他眼珠一转,叫一个老仆去韦玄贞跟前回话,“如实告诉郎君,回头我赏你几万钱。”
老仆一五一十和韦玄贞禀报东宫仆从得罪裴英娘的事,然后说:“郎君,相王妃名下邸店遍布大江南北,想走水路、陆路商道,都得经过相王妃的允可,她是圣人的掌上明珠,相王的掌中至宝,民间人至今还称呼她为永安公主,又是天后的侄女,无人敢掖其锋。”
韦玄贞一直在蜀地任职,对京中的事不大熟悉,但是永安公主这个名字他常常听人提起,永安棉、永安纸、永安瓷、永安糖……蜀地客商源源不断将中原的货物运送至蜀地,入川的蜀道商贾云集,驿站密布,繁荣至极。
他回京路上经过一条新修的栈道,据说是永安公主请来的得道高人劈山开石才修筑成功的,比以前的栈道好走,能通牛马,路途也缩短了一半。
途中每到一处驿站,总能听见赶考的学子议论什么诗集,越来越多的文人学士赶往长安,以求能得永安公主慧眼看中,一举成名。
这样的人只能拉拢,万万不能得罪啊……韦玄贞稍一沉吟,“备马,我去东宫求见孺人。”
韦沉香是他的女儿,他知道女儿的斤两,她虽然不聪明,还不至于做出这样的蠢事——太子妃的名分还没到手,就和相王妃交恶,简直是自取其辱。
东宫的人对韦玄贞很热情,李显不管后院的事,韦沉香在府中几乎是说一不二。
“阿耶来了,您多年不回长安,怎么不先四处逛逛?”韦沉香抱着李裹儿出来见外祖父,她胖了些,穿戴打扮比以前富丽雍容,发髻高耸,锦帛绕肩,气度沉着。
韦玄贞抱着李裹儿稀罕了一会儿,遣退房里的婢女,肃容说:“香娘,为父只是一介小吏,能从蜀地调回长安,全靠太子殿下帮扶。你暂时只是个孺人,切忌狂妄,凡事三思而后行。”
韦沉香一头雾水,“阿耶,是不是外边有什么不好的传言?”
那天她在宫里担惊受怕了大半天,回到王府,母女俩都病了一场。李显对她很是愧疚,这些天只要是她的要求,李显样样照办。她正得意呢,阿耶一盆冷水泼下来,提醒她她还不是太子妃,她顿时不乐意了。
韦玄贞看李裹儿打瞌睡,送她回榻上,给她盖好薄被,回头说,“好端端的,你为什么得罪相王妃?”
他说了东宫仆从冒犯裴英娘的事,长叹一声,“你收敛些,这段时日,京兆府的公卿王侯家肯定不会搭理你。”
韦沉香脸色青了白,白了青,神情变换,咬牙道:“我没有!”
她确实有点忘乎所以,整天飘飘然,幻想着以后踏上皇后宝座……但那是以后的事,现在她还不至于贸然得罪相王妃!
真想为难相王妃,她大可以借刀杀人,不会让自己的人出马。
再三追问,确定韦沉香没有撒谎,韦玄贞沉吟道,“那说明你身边有人不安好心,想陷害你,你刚刚住进东宫不久,小心提防,不要随便轻信其他人。”
韦沉香沉吟片刻,冷笑道:“不必说,肯定是郭氏捣的鬼!”
郭氏是府中另一个孺人,和她一起踏进王府,前不久传出有孕的喜信,不知她怀的是男孩还是女孩,假如她怀的是男孩,生下来就是李显的长子,一个占了长子名头的郡王!
韦沉香早晚会和郭氏对上,不过她没想到,郭氏竟然比她更迫不及待,还没生,就朝她身边的人下手了。
茶汤滚沸,韦玄贞往碗中添一勺酥酪,端起茶碗浅啜一口,“重要的不是谁在背后撺掇,而是找出那几个犯事的人,这种给主人惹麻烦的贱奴,不能留。”
韦沉香对父亲很恭敬,闻言立刻叫来心腹,她倒要看看,是谁阳奉阴违,竟然敢打着她的名头惹事!
“阿耶,这一次是我疏忽大意。”韦沉香挽起袖子,为韦玄贞续茶,双眼微眯,“郭氏现在有孕在身,我不敢动她……等我找到机会,也要让她尝尝有苦说不出的滋味。”
韦玄贞皱眉说:“不可,太子才刚刚入主东宫,根基不稳,此时传出后宅不宁的事,谁敢投效殿下?你向来稳重能忍,怎么焦躁起来了?”
韦沉香抿抿唇,以前的稳重是不得已而为之,现在赵观音死了,李显当上太子了,她为什么还要忍?
心里不服气,但阿耶不会害她,她低下头,“女儿受教。”
两盏茶的辰光,心腹婢女折返回来,“娘子……鹤奴他们说,是按照您的吩咐,去砸那家邸店的……”
韦玄贞拧眉。
韦沉香霍然站起身,“不可能!我没有下过那样的命令。”
她真的没想过现在就和相王妃撕破脸。
婢女迟疑了片刻,声音低了些,“娘子,那家邸店是专门招待番客的,番客从海上来,用香料、珠宝和本地客商交换丝绸、永安瓷,中间几经转手,价格极高。许多番客干脆留居广州、扬州,相王妃和他们的萨宝约定,预备数条船只,直抵港口,将番客和他们的货物接到长安,以便交易。”
萨宝府由朝廷设立,专门管理袄教内部宗教事务,胡人的萨宝一般既是教内领袖,也是部族首领,同时掌管胡人的所有商贸活动,统领商队。
袄教徒从不理会外族人,相王妃什么时候和萨宝有合作?
韦玄贞想起经过羁縻州时,民风彪悍的山民村落无不对永安公主赞誉有加,眉头皱得更紧。
婢女接着说,“上次扬州进献了一批珍珠,娘子不甚喜欢,要鹤奴他们去寻更大更圆润的夜明珠,鹤奴他们听说番客手中有上好的夜明珠,找到邸店的番客,番客不肯售卖,鹤奴回来复命,您……”婢女顿了一下,“您大发雷霆,鹤奴他们才去砸了邸店……”
韦沉香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她记起来了,李裹儿总是啼哭不止,她听人说相王知道相王妃怕黑,寝房中每晚有数十颗夜明珠照明,也想让人在女儿房里镶嵌上夜明珠,免得小儿夜里受惊。
属官们进献的夜明珠她不喜欢,派鹤奴去东西市寻更好的。
几天后鹤奴回禀说找到夜明珠了,可番客不肯卖,邸店的主人庇护那些番客,他们亮出东宫奴仆的身份,那家邸店的主人不仅没有丝毫胆怯,反而笑了一下,仿佛根本不把东宫放在眼里。
韦沉香压根没把一个邸店放在心上,区区一介商人,连乘车的资格都没有,竟然敢看不起东宫?直接命鹤奴去给那商人一个教训。
韦玄贞叹口气,“如此说来,事情还是你自己惹下的!”
韦沉香自知做了蠢事,沉默不语。
“太子妃的名分是赵氏占着……哪怕她死了,她也是太子妃。你得意太早了。”韦玄贞捋须叹息,看女儿气得满面青紫,显然非常懊恼,不想多说什么,说多了,女儿说不定会厌烦,她怎么说也是做母亲的人了,又素来敏感。
他略一思量,拍拍韦沉香的手,“事已至此,咱们只能尽量弥补,听说相王和相王妃马上要去洛阳,你这两天亲自去向相王妃道歉,错过机会,以后想重修旧好,可就难了。”
“女儿明白。”韦沉香能屈能伸,赵观音当年那么跋扈,她都能成功打动对方,何况是大方温和的相王妃?记得在九成宫时,她和太平公主、相王妃相处得还不错,道个歉而已,没什么难的。
※
烈日炎炎,李旦乘车到了东宫,府中护卫不敢怠慢,没有盘查,直接簇拥着牛车进外院。
李旦挑开车帘。
宫婢立刻撑起一把伞,等在牛车旁,为他遮挡毒辣的日晒。
李旦手里执一把折扇,扇坠是一块镶金貔貅,径直走进李显平时议事的正殿,开门见山,“什么事?”
上午不冷不热,气温很舒适。用过朝食,他在星霜阁的院子里摘石榴。
马上要走了,等不及石榴成熟,去年裴英娘没吃到府里的葡萄,今年连石榴也吃不上。他到树下转了转,打算摘一些快成熟的石榴带去洛阳。
裴英娘很喜欢自家院子的石榴树。
她很护短,把谁当成家人,就会偏心谁,对李治和李令月如此,对他更是如此。院子里的一草一木,她看久了,有感情了,总觉得比其他地方的好,发自内心的喜爱。
他摘石榴哄她,她果然很高兴,找来一只竹丝编的篮子,站在树底下,眼巴巴看着他,等他多摘几个。
李旦才摘了七八个石榴,李显派新任太子洗马亲自登门,请他来东宫商量事情。
如果不是什么紧急事情……
李显没察觉李旦的不耐,笑嘻嘻道:“阿弟,我刚得了十几匹健马,匹匹高大肥壮,你先挑几匹吧?”
李旦沉默一瞬,“你叫我来,就是为了送马?”
李显点点头,搓着手说:“第一个让你选,我够义气吧!”
屋内传出一声惨叫,守在正殿外的护卫面面相觑,偷偷往里看。
相王沉着脸走出来,袍袖猎猎,气势迫人。
而他们的主人太子殿下倒在软榻上,正捂着脑袋吸气。
李旦跨出门槛时,顿了一下,冷声问:“马在哪儿?”
李显啊一声,顾不上穿鞋,几步蹿到门边,“在马厩呢!我陪你去选?”
李旦摇头,示意等在廊外的杨知恩,“全带走。”
英娘喜欢骑马,正好带去洛阳养着。
相王府的下人去马厩领马,东宫马奴没敢多问,一匹不留,全让相王府的人带走。
一径回了相王府,石榴树下支起纱帐,仙鹤芝草帐下横着一张琉璃宝榻,裴英娘倚在榻上看书。
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掀开纱帐,提着竹丝篮子走出来。
篮子里几只青红石榴,是他走之前摘的。
李旦愣了片刻,明白她的意思,“在等我?”
声音近似呢喃,笑意像煮沸的茶汤,都快溢出来了。
裴英娘站在廊檐下,仰头看他,“对啊,阿兄亲手摘的才好。”
家乡的一抔土,一杯水,因为意义特殊才显得珍贵,石榴树上的石榴那么多,李旦摘的更有意义。
李旦走下长廊,唇边含笑,想把她抱起来好好亲近厮磨一番,目光四下里一扫。
周围侍立的婢女、仆从颤了颤,冯德打头抬脚退开,顷刻间,院子里的奴仆如潮水一般,散了个干干净净。
他靠过来的样子带着千钧之势,裴英娘耳根慢慢染上一抹艳霞色,轻声说:“先摘石榴!”
李旦笑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