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令月赶到蓬莱殿时,发现李旦也在。
武皇后端坐庭前,书案上摊着一本经折装卷册,李旦坐在她对面的坐席上。
母子二人不知在商量什么要事,一个面色阴沉,一个眉头微皱。
李旦伸手,纤长的手指在卷册上划了几道圈。
武皇后点点头。
守在侧殿外的上官璎珞咳嗽两声,李令月收起疑惑之色,笑着进殿,“阿娘,八兄。”
武皇后抬头看她,眉眼温和,气度从容,微笑道,“你也来了。”
李令月没像小时候那样直接挨着武皇后坐,规规矩矩坐到下首席位上。
上官璎珞走进来,压低声音和武皇后说话,武皇后脸色微微一变,神情微妙,起身离席。
李旦和李令月站起来,垂手目送武皇后离开。
李令月回头看李旦,“阿父愿意见英娘了?”
她没去含凉殿,不知道那边的状况。
李旦不动声色合起书案上翻开的卷册,轻声说,“他会见的。”
这样警觉的李旦,让李令月觉得陌生,她根本没想过要偷看卷册上写的是什么。
自从长大以后,她的每一位亲人都让她觉得陌生。
只有英娘没有变。
裴英娘如果知道李令月此时在想什么,一定会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
刚进宫那几年她可没有胆子戏弄李治。
那时候想告谁的黑状,她都是亲身上阵自己哭,眼泪哗啦啦往下淌,每一颗都是她的伤心泪,哭得可真心可有感情了!
她一哭,李显准倒霉,武三思的官位也是被她哭没的。
现在她长大了,不能随便哭哭啼啼,所以她让宫女代她哭。
宫女哭了不到一刻钟,王寿永颠颠跑出来,满脸笑,“王妃,大家请您进去。”
裴英娘低头整理浅青色披帛,让宫婢捧着漆盘和自己一起进殿。
她笑盈盈踏进内室,转过屏风,走到火炉床前,矮身跪坐,“阿父!”
嗓音甜润。
李治抬眼看她,面色红润,乌发似漆,穿月白交领窄袖襦,红地宝相花纹蜀锦对襟半臂,系花绫隐花裙,臂上扣金臂钏,腕上拢鎏金玉镯,发间一枝鎏金镂刻菊花卷草纹银簪,鬓边别应季楸叶,神采奕奕,顾盼生辉。
根本不是淋过雨、哭过、还跪了一两个时辰之后的样子。
不等他发怒,裴英娘拍拍手,“我饿了,先让我吃饱,阿父再训斥我吧。”
近侍们殷勤至极,立刻忙活起来,设案添箸,送茶送水。
宫婢把漆盘放在食案上,刚刚烤好的烤梨,切开来,酸香扑鼻。
裴英娘挽起袖子,低头吃烤梨,梨肉酥软,甜香醇厚。
秋天最适宜吃烤梨。
李治欲言又止,几次想开口,没找到合适的时机。
他望着盆中明艳的炭火,硬起心肠,“以后别进宫了,走之前,记得把令牌交还给秦岩。”
裴英娘不为所动,继续吃烤梨。
李治皱起眉头,加重语气,“十七!”
裴英娘抬起头,一脸平静,“阿父,等会儿谈正事……”她话锋一转,“想吃烤梨吗?”
李治颓然。
看着她吃得那么香甜,他确实觉得嗓子干渴。
近侍们察言观色,连忙洗净手,捧着刚才烤好的烤梨上前,“大家,烧梨润肺滋养,奉御前日还说,让您平时多用些炉端烧梨。”
李治接过银匙,舀起一勺梨肉。
果然清甜,淡淡的酸味并不涩口,反而让人更有胃口。
既吃了烤梨,接下来的醴酪粥、螃蟹毕罗、酸酢鱼、汤浴绣球丸……也顺理成章一并吃了。
宴席上菜肴精致,但李治什么都吃不下,只喝了两杯茶。
这会儿才算是正经吃了一顿饱饭。
内侍们两眼放光,不愧是王妃,只要她静静地坐着吃饭,圣人的胃口就变好了!
刚吃饱饭,那些严厉绝情的话,着实难以吐出口。
李治叹息几声,屏退随侍左右的宫人,“十七,以后不必进宫……”
裴英娘一口剪断他的话,“阿父见过明崇俨?”
太子李弘死的那晚,她一直陪在李治身边,等她离开以后,李治传召明崇俨,接下来李治就突然疏远她了。
“明崇俨说了什么?”她直视李治,“他说我是扫把星?还是我得离阿父远一点,才能平安顺遂?又或者明崇俨说了些关于阿兄的面相……是不是?”
明崇俨曾对武皇后说,李显生得魁梧,面貌最像太宗李世民,而李旦面相极贵。
李治非常信任明崇俨。
他沉默半晌,轻笑一声,缓缓道:“十七,和明崇俨没有关系……当初册封你为公主时,朕就打算好了,要利用你拉拢军中将领。”
这是继当年第一次见面之后,他头一回对裴英娘自称朕。
“令月是朕的嫡亲女儿,朕不舍得以她的婚事当筹码,正好皇后带你进宫,当时朕和她并不是单纯因为新城的死而争吵,皇后一意孤行,委任她的心腹领兵,结果剑南道打了败仗。她不放心勋贵之后掌握军权,可她手底下又没有出色的将才……”
盆中的炭火爆出一声细微的炸响,上好的霜炭,燃烧时不会起烟尘。
李治看一眼裴英娘,“朕必须提早打算,秦岩,执失,程家六郎,还有其他人,朕都考虑过,谁合适,朕就会把你嫁给谁。皇室收养的公主,使命就是为皇室联姻。”
裴英娘面无表情,“所以我拒绝赐婚的时候,阿父很生气?”
李治垂眸,“朕很失望。”
“那阿父为什么想也不想,只因为我不答应,就收回旨意呢?”裴英娘淡淡道,“难道您是怕我心生不满,嫁给执失以后,挑唆他抗命?”
李治默然。
裴英娘慢条斯理地喝口茶,“阿父,我今天很闲,可以等很久,住下来也行,您再想个其他的理由来说服我吧。”
她这副油盐不进、无赖到底的模样,让李治诧异了好一会儿。
十七在他跟前总是乖巧温顺的。
“你不生气?”他眉头轻拧,“朕是为了利用你,才册封你当公主的。”
裴英娘一摊手,“我不生气,您接着想其他会让我生气的事,一件件说,我听着呢。”
当替身,还是当帝王笼络臣属的手段,都差不多嘛!她那时候只是个孤苦无依的小娘子,给她一个安身之所,她就满足了。
如果李治仅仅只见过她一面就将她视如己出,未免太诡异。
重要的,不是一开始的目的,而是后来朝夕相处之后建立起来的感情。
李治以为这一个理由足够让十七伤心难过,几年的父女之情,全是出于利用,她竟然一点都不在意?
“您不说,我来替您说。”裴英娘放下茶盅,正襟危坐,“阿父,五兄走了,六兄太过自负,七兄懦弱,皇后贪权,阿兄虽然是最小的皇子,看如今的形势,他以后难得安宁……您疏远我,赶我走,是想保护我。您怕我因为您的期望,不愿及早抽身,以至于越陷越深……阿姊是皇后的血脉,没有性命之忧,我不同,我的生死全在皇后一念之间。”
“又或者,您怕我太接近宫闱纷争,成为各方争权夺利的靶子,阿兄将来不得不迫于压力废黜我。”裴英娘摇头失笑,“阿父,您想得太远,太深,您有没有想过,也许您的所有预测,并不会成真?明崇俨肯定和您说了什么,不管他预测我的命运,还是判定我的面相,您不必太在意,他不是神仙。”
李治别开眼神。
裴英娘心中了然,看来,还是明崇俨那个大神棍对李治说了什么,他才会突然态度大变。
裴英娘叹口气,“阿父,难道您不怕正因为您的疏远,阴差阳错之下,明崇俨的预测才会成真?”
李治神情震动,双手微微发颤,缓缓闭上眼睛。
在九成宫时,明崇俨隔着窗户,审视李贤、李显、李旦和裴英娘。
他说李贤偏激,李显懵懂,李旦淡漠,三个皇子前途如何,他不能断定,因为他们身份高贵,皆有帝王之相。
关于裴英娘,明崇俨的谶语说得最笃定:相王妃命途多舛,来日坎坷流离,必将尸骨无存。
李弘有太子之尊,死后极尽哀荣,追封为孝敬皇帝。
十七,却是尸骨无存。
娇小乖巧的小十七,将来会落到什么样的境地,以至于连尸骨都不能保全?
光是想象,就让他胆寒。
他问明崇俨如何化解十七的厄运,明崇俨摇头说,“陛下,臣亦无解。或许相王妃远离长安,方能落个善终。”
李治睁开双眼,目光似凛冬飞雪,冷淡刺骨,“十七,和明崇俨无关。你不必再试探朕,朕累了,没有精力顾及你,你并非朕的亲女,朕虽然利用你,但也给了你荣华富贵,对你已是仁至义尽。如今你是相王妃,以后好好和旦儿过日子吧。”
说的是劝告的话,但其中深意,却是彻底决绝。
裴英娘一字字道:“您真的不喜欢我了?不想见我了?”
李治嘴角轻扯,皱纹舒展,绽开一个苍老而释然的笑容,“你走吧……不论缘由是什么,朕不会再见你的。再过几日,朕会下旨,你和旦儿即刻离开长安,出阁冀州,日后朕驾崩之时,你们也不必回来哭丧。”
裴英娘点点头,“这么说,阿父打定主意了。”
房里安静下来,帘外香气缭绕。
“阿父不后悔?”裴英娘问。
李治漠然道:“你不必多言,朕不会后悔。”
裴英娘忽然笑了一下,起身走到李治跟前。
李治扭过脸不看她。
裴英娘从袖中取出一张绢帛,徐徐展开来,“阿父,你骗我。”她把绢帛递向李治,“回京途中,我去了一趟云华寺。”
李治先是不解,然后猛地醒悟过来,脸色变了变。
云华寺是一座修建在荒山野林里的野寺,人迹罕至。
裴英娘和李令月从九成宫返回长安时,路上走走停停,李令月知道裴英娘心情不好,想哄她高兴,时常让家奴四处打听沿路是否有风景名胜,然后领着裴英娘去散心解闷。
听说山中有座云华寺时,李令月笑道:“真是巧了,城中有做道观,也是叫这个名字,相逢即是有缘,咱们去瞧瞧。”
她们以为会看到一座狭小寒酸的小野庙,登上山腰时,却愕然发现云华寺金碧辉煌、宝相庄严,虽然不为人知,却香火极盛,气势恢宏。
庙中的知客僧说,云华寺是一位贵人供养的,那贵人挥金如土,极为大方虔诚。
李令月常常跟随武皇后礼佛,颇通佛理,和知客僧聊得很投机。
裴英娘无所事事,到处闲逛,无意中看到供养人留下的碑刻。
她伫立在石碑前,泪流满面。
几个月的伤心郁闷不翼而飞,她擦干眼泪,命杨知恩拓印碑刻,余下的归途笑口常开,一顿饭能吃三碗饭。
这才有心情去注意驿站院墙上密密麻麻的留诗,琢磨刊印诗集之事。
武攸暨和薛绍莫名所以,不明白为什么前一天还闷闷不乐的裴英娘一夜之间忘却烦恼,私底下嘀咕,或许是因为快要回长安,能见到李旦,她才会这么开心?
她没有和任何人说起。
李治颤抖着捧起绢帛,上面抄录的是一篇供养词疏:
“为女英娘因患,先于此寺求佛,蒙佛恩力,其患得捐。特发诚心,为女敬造塔寺,修缮佛身,愿此功德资益女及阖家眷属,悉皆沐佛恩,灾障冰消,永无灾厄,寿与日而俱永,德随时以益新。弟子李九供养。”
裴英娘鼻尖发酸,“阿父,您说对我的疼爱都是假的,全是利用,那这篇词疏,又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您为了圆谎,连佛祖也要骗?”
李治幽幽地叹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的供养词疏是直接照着网上找到的佛教词疏套用格式、词汇写的,可能有错误,大家随便看看,简单来说,就是祈祷儿女家人无灾无病的东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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