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令月不愧是武皇后的女儿,手段粗暴直接。
不出半个月,裴英娘听府中婢女提起,崔家八娘被家人送回河南东道老家去了。
据说是为了养病。
天气渐渐热起来,池子里的荷叶钻出水面,竖起尖尖小角,引得蜻蜓、蝴蝶围着飞舞。
杏花、桃花慢慢落尽,石榴、紫薇开始冒出花骨朵,玉兰捧起一簇簇花盘,鲜支早已悄悄送出阵阵浓香。
牡丹、芍药开得更好,但相王府暖房催开的牡丹已经出尽风头,当季的牡丹花,对裴英娘来说,并无出奇之处。
她推掉各种赏花宴的请帖,这头让家奴以行商身份和倭人签订契书,那头继续往陇右道派遣商队,选出几个老成厚道的去广州、扬州看守邸店,再挑人代替阿福去洪府运送最新一批的瓷器……
忙着忙着,南下的阿福托商队送回书信,栈道还在修筑,他暂时没找到蔡净尘。
裴英娘思量过后,给南州刺史写了封信,请他施以援手。
棉花种植园就在南州,南州都督、刺史、县令都是当地少数部族人,每年会派人送些孔雀、象牙、香料、毛皮之类的土产给她。
礼轻情意重,南州都督豪爽大方,重情重义,看到信后,应该会帮忙。
蔡净尘只比裴英娘大几岁,是马氏唯一的儿子,幼时孤苦,和她一样,饱受生父的苛待……
她被武皇后带进宫,此后有慈爱的父亲,有大方的姐姐,有体贴的兄长。
蔡净尘什么都没有。
每次看到蔡净尘,她就会想起裴府里孤独无助的自己,所以她想帮他一把。
她写完最后一个字,吹干墨迹,将信笺交给等候在廊下的阿禄,“拿我的帖子去驿站,让他们代为传送这封信。”
驿站的人快马加鞭,送信的速度比商旅要快很多。
阿禄接过信笺,没有立刻走,小心翼翼道:“书坊那边……人都接回来了,暂时安置在醴泉坊,书吏们人心惶惶,寝食难安,娘子看该怎么安抚他们?”
别的事阿禄不敢这么直接问,但是关乎到书坊的事,他做不了主,只能硬着头皮找裴英娘讨主意。
李贤接管刊印书目之事后,大刀阔斧,短短半月之内,把书坊扩建了一倍有余,安插了数十人进去。
人多容易生乱,裴英娘把自己的人召回醴泉坊,只留下十几名雕版手艺精妙的工匠——印书是惠及万民的事,不能因为和李贤闹别扭,就赌气使坏。
李贤文武双全,是个有抱负有才能的人。
但是他太激进了,像夏日的骄阳,才华有多炙热,脾气就有多暴烈。
“让他们先歇一个月,工钱照发,四季衣裳、节气礼物照给。”裴英娘翻找一阵,找出一本舆图,手指顺着河流往下划,“过几天我要派人去东都重建书坊,愿意去的,记上名字留用。不愿意离开京兆府的,去留随他们自己决定。”
阿禄记下,问清其他几件事,默默退下。
裴英娘低头在舆图上标注记号,几片玫红花瓣被风吹进长廊,落在书案上。
她伸手拂去,余光看见有道高大的人影站在紫薇花树下。
他背对她站着,肩头落满紫薇花,不知道站了多久。
“阿兄。”她放下兼毫笔,起身时才发觉腿脚发麻,一手撑着书案,才缓缓站起身。
李旦回过头,笑容和煦,几步跨上台阶,走进长廊,搀住摇摇欲坠的她,“脚麻了?”
裴英娘点点头,她坐姿懒散,很容易腿麻。
李旦刮刮她的鼻尖,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扶着她一步一步走,像教小孩子走路一样,耐心温和,“走一会儿就好了。”
裴英娘紧紧抓着他的袖子,每走一步都觉得腿像针扎似的。
“我认得崔八娘。”他忽然说。
裴英娘愣了一下,不走了。
“她的大母是大长公主……以前大长公主还在世的时候,开过玩笑,说她排行第八,我也是第八,倒是一对好姻缘……”李旦轻声说,“只有那一次,后来没人提起了。遴选王妃的时候,她是人选之一,崔七画的美人像中,画得最漂亮的人是她。”
这是崔奇南的一点小私心,李治当时也有点属意崔八娘,看过画像之后,笑了笑,没有责怪他。
“我拒绝了亲事。”李旦的手指抬起裴英娘的下巴,眸光暗沉,“我没有认真和你谈过,因为怕你害怕……英娘,我只喜欢你,从很早的时候开始。”
很早,到底是多早啊……
裴英娘突然踮起脚,啄吻李旦的唇。
他的唇是冷的,但很快变得滚烫起来,微凉的手捧起她的脸,逼得她后退,直到把她抵在簪花鎏金木栏柱上,高大的身体重新笼罩下来。
粗重的喘息和娇软的呻/吟声交替响起,回廊里侍立的婢女早就躲开了。
他们不是在好好说话的吗?怎么一下子变成这样了?
裴英娘晕晕乎乎地想,然后被晕晕乎乎的抱起来,晕晕乎乎的回到寝室床榻上。
簪环扑扑簌簌掉落,石榴裙被撩起,系带被解开,丝绦滑落下地,她能听见绸带摩擦的窸窸窣窣声……
“阿兄……”她抓住探进襦衫里的手,咬着唇低斥,“天还没黑呢!”
李旦微微一笑,胡乱扯下拢起的锦帐,床褥内顿时变得幽暗暧昧。
“现在天黑了。”
他扯散圆领袍衣襟,笑着俯身,咬住她穿的银红宝相花纹半臂已经松开一半的系带,唇舌微微用力,一点一点,完全解开系带。
然后是中衣和亵衣。
这样的温柔强势,她根本无力反抗,只能随着他的动作娇喘。
许久过后,她鬓发潮湿,满面红霞,抱着他的胳膊剧烈颤栗,久久才从灭顶的快感中平复下来。
不知是什么辰光了,罗帐内外一片朦胧,她神思倦怠,合眼欲睡。
一双滚烫的手挪到她的纤腰间,挑开最后一层束缚。
“你……”她睁开眼睛,还来?
她这一瞪,眼角眉梢,俱是妩媚春情。
李旦的呼吸愈加急促,眼角发红,抱着她翻身。
她几乎软成一滩春水,任由他翻来覆去地折腾,掌下的肌肤柔滑粉腻,每一寸他都不想冷落。
现在轮到他享受了。
戌时一刻,半夏和忍冬终于听到东间传出相王催热水的指令。
声音听起来慵懒闲适。
两人红着脸进屋,从下午到现在,连饭都没吃……府里这么多人都看着呢!
屋里黑魆魆的,婢女点起灯烛,两人忙忙地收拾了一塌糊涂的床榻,点起一炉清雅的金银香,散去房中的气味。
等裴英娘洗漱出来,厨房已经送来热过好几次的饭菜汤羹。
李旦也才沐浴,衣袍扣得紧紧的,坐在席上等候。
看到她出来,他拉住她的胳膊,把她按进自己怀里,她生得娇小,双臂一拢,就能把她整个抱起来,低头轻吻她的脸颊,“不生气了,好不好?”
她扭了几下,小声说,“我没生气。”
王府里李旦和她最大,没人管着,胡天胡地也不怕。
就是婢女们都是未出阁的小娘子,当着她们的面有点难为情——裴英娘本来没觉得不好意思,看到婢女们躲闪羞涩的眼神,再厚的脸皮,也有点忸怩。
还是琼娘好,面无表情,目不斜视,把夫妻间的亲热当成天经地义的事,不会让她觉得别扭。
等等……她想这些干嘛,一开始他们不是在说崔八娘吗?
她抬头看李旦,双眼微微眯起。
李旦拍拍她的发顶,不用问也能猜出她在琢磨什么,“我只偶尔在宫宴上见过崔八娘……踏青那天,完全是意外。”
“你没有让她误会过什么?没和她单独见过面,说过话?没和崔家定下什么模棱两可的约定?”裴英娘歪着脑袋看他,发出一连串的诘问。
崔八娘不会无缘无故试探她,除非崔家听到什么风声。
李旦失笑,低头用胡茬擦裴英娘的脸,他知道她怕痒,“没有,一次也没有。”
如果不是今天李令月警告他,他根本想不起崔八娘是谁家女郎。
更不会知道李令月逐走崔八娘,是为了替十七出气。
“再有这样的事,交给我去处理。”
他捧起裴英娘的脸,看着她乌黑明亮的眸子,她应该永远这么活泼快乐。
裴英娘推开他,挪到旁边的食案前坐好,“既然是别人自作多情,那这次就算了。”
怀抱空落落的,李旦目光一黯,沉默不语。
手背传来温热的触感,裴英娘身体前倾,低着头,帮他挽袖子。
黑鸦鸦的长发松松挽着,露出一截雪白脖颈,衣领下有淡淡的青红痕迹……
他的呼吸变粗了点。
“阿兄年轻俊朗,爱慕你的小娘子肯定还有其他人。”她为他挽好袖子,接过婢女奉上的银筷,递到他手中,“我不喜欢别人喜欢你,很不喜欢。你只能喜欢我,不论我在不在你跟前,你心里要时时刻刻记着我,想着我。”
半夏和忍冬面面相觑,很想捂住娘子的嘴巴——为人妇者,怎么能如此霸道呢?
应该温顺曲意,用婉转和温柔去软化郎君的心,而不是这么大咧咧提要求呀!
相王是天潢贵胄,更不能如此不客气了!
她们提心吊胆,等着李旦的反应。
和她们的担忧相反,李旦不仅没有不自在或是恼羞成怒,反而粲然一笑,眉宇间洋溢着明亮灼人的雀跃欢喜,俯身轻吻裴英娘的额头,“阿兄只喜欢小十七。”
其实他一直想问,十七呢?是不是也只喜欢他一个人?如果当初他没有强迫她在要么让他做丈夫,要么只能当陌生人这两个选择之间做决定,她会嫁给他吗?
现在不必问了,他已经足够满足。
两人旁若无人,一顿饭吃得甜甜蜜蜜。
周围的婢女暗暗叫苦,郎君和娘子感情好,她们应该高兴才是,怎么心里觉得酸酸的?
饭后挪到琴室喝茶消食。
李旦执白子,裴英娘执黑子,漫不经心随便乱下一通。
琉璃棋子晶莹剔透,烛火照耀下闪闪发光。
“再有十天就要启程去九成宫。”裴英娘一手托腮,看着棋盘哪一处顺眼,随便落下一子,反正她总是要输的,“我还没去过呢,夏宫好玩吗?”
看她这么自暴自弃,李旦微微蹙眉,不过他这会儿心情很好,没有数落她的棋艺,“还好。”
夏宫、冬宫、东都的行宫,在他看来都一个样。
“这一次五兄也要去夏宫,朝中大臣随行,唯有几位相公留下监理国事。”他拈起一枚黑子,淡淡道,“到时候我们住远点……山上不太平。”
裴英娘愣了一下。
奉御曾说过,太子李弘,已经是药石罔效。
李旦只交待了一句,没再多说什么。
也没解释为什么山上会不太平。